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雅尼萨】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书名:《(琅琊榜同人)解语生香传》   作者:夏萤千风   解语生香传之「榛子酥」   要说啊,在这金陵城这许多达官贵人的世家公子里,哪一个是最调皮。大概五成人会说是那林元帅和晋阳长公主家的公子,四成人会说是那国舅爷的豫津小子,剩下的人各分一成。那最招人喜欢的呢?皇长子宽容仁厚,皇七子乖巧诚实,言小公子灵动活泼,谢家长子温良恭谨,林家小子聪慧机巧,大家各有千秋,还真分不出个伯仲叔季来。不过要说谁最聪明嘛……九成九都指向了林家的小殊。   林元帅和晋阳长公主的独生子,虽不比宫里头那些皇子一样身份尊贵,可也是承着千万宠爱出生的。自小就极其聪颖敏慧,被学博天下的鸿儒黎崇老先生收做弟子,又被父亲林夑时常带在赤焰军中教养,可谓能文能武,年少得志。再加上舅舅是当朝皇帝,姑姑是宫里最受宠的宸妃娘娘,谁还敢说他只是个普通的世家公子?   “你们可知林府的那位公子,是个百年难见的惊世神童,要算起来,恐怕也只有当年曹阿瞒的幼子仓舒才可一较高下。”昔年金陵城内开始流行起这样的话语,自然也传到了林殊的耳朵里。   当然曹仓舒此人虽是天纵奇才,却不幸早殇。很久以后在金陵城中这句话被反复提起,裹着一声声无谓的喟叹一起,被作为过慧易折的最好佐证——不过这都是后话,不在我们的故事的考量范围内。   时年林殊才六岁,再聪慧过人也仅仅只是个调皮贪玩的孩子,把他夸上了天,也改不了他淘气顽皮的本性。   那会儿宫里头不光有太皇太后,连皇太后也还在世,简直是把林殊这孩子宠到了骨子里。林殊有个好友,名为萧景琰,是宫里静嫔的独子。比他稍大两岁,与他性格相仿,意气相投,一样的调皮捣蛋,一样的活泼灵动,一样的备受宠爱,一样的毫无顾忌。   萧景琰在两岁的时候,看着襁褓里粉雕玉琢的小林殊,没忍住揪了一下对方的脸。小林殊却不哭反笑,“咯咯咯”地把口水都给笑了出来,这事儿为两人日后的深情厚谊奠定下了坚实的基础。后来两个人都慢慢长大,最开始林殊还天天迈着粗短的小腿屁颠颠地追着跑在萧景琰身后,奶声奶气地叫着“景琰哥哥,等等我!”,萧景琰在前面喊“来追我呀。”到后来就变成了林殊冲在前面道:“景琰!太奶奶宫里有新玩意儿,我们去找她讨来!”一手还死命拉着萧景琰的手臂不放,状似土匪。   一直看着他们成长的皇长子萧景禹,每每看到小殊十足十的恶霸像和景琰乐呵呵地迁就他的模样,都忍不住叹气摇头。   后宫里的日子大多都无聊得很,翻来覆去瞧见的也就是那些人,还大多充满戒备不得交心,极是无趣。难得有静嫔和宸妃两人亲如姐妹,感情深厚,再加上一个晋阳长公主。三人亲密无间,又各自都生了儿子,便常常都有理由聚在一起交流感情,互通情意,日子过得写意舒适,烦恼甚少。有时就连林夑元帅这样铁骨铮铮的汉子,都忍不住抱怨媳妇总去后宫里,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不免寂寞呢。   当然,如果忽略掉这样的情况的话。   “长公主!长公主!”一个午后,晋阳长公主进宫去找静嫔,又见一个侍女匆匆忙忙跑进了芷萝宫,神色很是焦急。   晋阳轻轻把手中茶杯搁下,明眸一扫,盈盈眼波流转到身着红衣的侍女身上,缓缓开口道:“何事惊慌?”   “林……林……”侍女跑得太急,此刻正上气不接下气,一时难以把话说全。   晋阳却一听就晓得了,顺着宫女的话接过去:“林殊公子又做什么了?”   “公……公子他刚才把陛下赐给皇后娘娘的牡丹屏风绣图弄……弄坏了,皇后娘娘正在正阳宫里大发雷霆呢!”   “什么!”晋阳大惊。   林殊确实调皮捣蛋了些,平日里也干过不少坏事,大多都无伤大雅,又得后宫女眷偏爱,碍不着什么事。可是这次他居然弄坏了那副牡丹屏风画,这罪名可是不小啊!   那副牡丹屏风绣图是今年新进贡的苏锦苏绣,双面生彩,细致清雅,是姑苏绣娘们日夜不停绣了两年才成,极为难得。虽只有四折,却每一折都精巧无双,一折姚黄,一折魏紫,一折赵粉,一折豆绿,富丽堂皇,国色天香。最妙的,是每一折的花下各有一只栩栩如生形态各异的猫,围着这屏风走的时候,都能觉得那四只猫儿的眼睛一路随着你转呢。   梁帝转手赐给了正阳宫里的皇后,皇后也是爱不释手,把它放在正殿里,天天自己赏玩犹嫌不足,还要去正阳宫拜会的嫔妃们一起欣赏。   这样的好东西被林殊给弄坏了,那皇后娘娘能不生气吗?晋阳一听就坐不住了,忙朝静嫔施了一礼,正要赶到正阳宫去,那小宫女又战战兢兢地开了口:   “还……还有七……七皇子也……”   “景琰?!”静嫔惊道。   “是……是七皇子殿下和林殊公子一起……”   真是令人不省心啊。   赶到正阳宫的时候,林殊和萧景琰正并排跪在殿中,皇后怒气冲冲地坐在主位上,盛气凌人地指着跪着的两人训斥。   “你们好大的胆子!连陛下亲赐本宫的东西都敢下手,眼里还有没有陛下,有没有我这个皇后!”   萧景琰倒是想认错了,林殊却一脸不服地盯着皇后。   皇后看林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更是怒不可遏:“林殊!你这是什么表情!你以为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都宠爱你就能如此无法无天了吗!”   “皇后娘娘,林殊真的不敢。只是这屏风真的不是我们二人弄坏的,我们只是碰巧在那里,可是并不关我们的事啊!”   “还敢狡辩!不是你们还能是谁?我看你是受宠太过,得意忘形了!连我你都敢顶撞!成天在这宫里上蹿下跳,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   “真的不是我们!我和景琰只是碰巧路过,与此事并无相干!”   “还嘴硬!”皇后满脸怒容,抬起手就要打在林殊圆圆的小脸上。   “皇后姐姐且慢!”晋阳一进殿就看到这一幕,心知言皇后不是好相与之人,不忍心自己的孩子被她责打,忙开口制止了。   “来得好!”皇后斜眼,“晋阳,你自己看看你儿子做的好事!”   静嫔也急匆匆跟在后面,扫一眼就看见了旁边的屏风,其中姚黄那一面破了一个面盆那么大的洞,黄白色裹了金边的丝线一根根尽数断开,原本盛极美极的浅黄色花朵和活灵活现的喵咪如今都残缺不全,让人有些心疼。静嫔在心里摇摇头,叹了口气,这屏风怕就是这么废了,可惜,可惜。   “皇后娘娘!”晋阳和静嫔一同跪下行礼,“小殊和景琰还年少不懂事,请娘娘雅量,宽大处置。”   “宽大处置?”皇后两眼一睁,“这可是陛下赐的东西,无价之宝,岂能是说放过就放过的?”   “刚刚我与静嫔姐姐在殿外,听到小殊说此事与他和景琰并不相干,为什么不听听他们怎么说呢?”   “怎么说?这还用听?傻子都该知道肯定是他们的推托之词。晋阳长公主,静嫔,你们两个教不好孩子,还不许本宫替你们教?”   林殊一听就急了,直接站了起来,小脸上不知何时挂上了一道一道的泪痕:“皇后娘娘,你骂我可以,做什么骂我娘?”   “小小年纪,还反了你了!看来今天不罚是不行了,来人,打他二十棍!”   “皇后娘娘!”殿上的萧景琰立刻也站起身,一伸手把林殊拉到自己身后,“不要打小殊!”   “萧景琰!别以为你能置身事外,我告诉你,打完他就打你,你也脱不了干系!”   “皇后娘娘!”萧景琰“扑通”一声又跪下了,还不忘把林殊往自己身后藏了藏,“真的不是我和小殊做的,皇后娘娘不信可以问花园里的侍女。”   二位母亲一听就察觉出不对,相互之间交换了几个眼神,最后由林殊的生母,同时也是陛下亲妹的晋阳问道:“听景琰的意思,这屏风是在花园里被弄坏的?”   皇后白了她一眼,懒得回答。   林殊抽抽搭搭地从景琰身后探出头,委屈道:“娘……真的不是我和景琰!”   萧景琰也急切地点点头:“我们当时真的只是路过花园,母妃,你相信我们!”   晋阳看着儿子哭得像花猫一样的小脸心疼坏了,定了定神,追问:“这屏风不是一直被皇后娘娘放在正阳宫大殿里吗,怎么又到了花园去?”   静嫔本也觉得奇怪呢,景琰和小殊虽然顽皮些,可是向来很有分寸。他们和言皇后一向并不亲近,怎么会无缘无故往正阳宫里跑?   皇后还是不说话,过了好半晌,她身边的侍女才替她回答:“皇后娘娘说今日天气大好,花园里的牡丹也开得艳丽,看这牡丹绣图很是精巧,不知比花园里那些真花如何。就让我们把屏风搬过去比对比对,却不想遇到了七皇子和林殊公子……”侍女看了一眼两个孩子,“七皇子和林殊公子年幼调皮,可也不该故意弄坏陛下赐给皇后娘娘的屏风呀!”   “谁故意弄坏了!我们分明就不知情!你不要血口喷人!”林殊嚷道。   “小殊!”晋阳斥责道。   旁边的萧景琰也一作揖:“我和小殊真的只是路过,我们……”   “住口!”静嫔也低声喝住萧景琰,施施然又朝皇后行了一礼,婉言道:“皇后娘娘,景琰和小殊虽然顽皮,可是不会撒谎。这屏风也不是无缘无故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依我愚见,既然事情在花园发生,不如再去花园看看,问一问那里照看的宫女和太监,把事情搞清楚才是啊。”   皇后哼了一声:“这是本宫亲眼所见,静嫔的意思是,本宫在诬陷他们不成?”   “我并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所有事情,还是要弄个清楚明白。免得错怪了好人,伤了和气。”   晋阳也附和道:“去看看也不妨事,万一有什么证人和线索,那不是能让皇后娘娘更清楚真相吗?”   言皇后眯了眯眼。   去花园的路上萧景琰拉着林殊的一只小手,而后者的另一只手在揉着眼睛擦掉泪花。   “明明就不是我们。”林殊的声音里还有一点哭腔,可怜兮兮的。   “还好母妃和晋阳姑姑来了,不然我们一定会被皇后娘娘打的。”   “不……不就是那天皇帝舅舅说、说你比景桓哥哥厉害嘛,皇后娘娘怎么那么凶……”眼见着又要掉眼泪儿。   “别哭呀小殊,”萧景琰一看他又要哭就慌了,手忙脚乱地在他脸上胡乱抹揉,“你别哭啊,没事儿的,母妃和晋阳姑姑会救我们的!”   “可是……呜呜呜……”   “别哭别哭,等到了花园,母妃和晋阳姑姑一定会想办法还我们清白的。”   一行人刚走进花园里,侍奉的太监宫女们就匆匆跑上来请安。皇后一言不发,面色铁青,径直朝之前摆放屏风的地方走过去。   却见那里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筐子,里面满满全是一粒一粒的新鲜榛子,旁边还守着两个太监。   “这是什么东西!”言皇后问。   “回娘娘的话,这是……”太监瞅了瞅后面的萧景琰和林殊,才接下去:“是七皇子和林小公子的榛子,适才被两只猫给打翻了,奴才们怕七皇子殿下和小公子回来还要,就先收了起来。”   “榛子?”晋阳愣了一下,转身问林殊:“儿子,你们弄这么多榛子干什么?”   “景琰说……静姨做的榛子酥特别好吃……”   “那让内廷司的人送就是了,你们自己去弄做什么?”   “是……是我听聂大哥说……南边的白鹤山上有一片榛子林,这段时间结了果,所以我和景琰就拜托聂大哥……”   “那猫又是怎么回事儿?”   “晋阳,你不是说要找证据吗?在这里问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作甚?”皇后不满。   “也就是问一问,看看有没有什么错漏。”晋阳微微一笑,又回过头去问萧景琰:“你们当时来的时候,有没有看见那扇屏风?”   “有。”景琰乖乖点了头,实话实说,“但是当时皇后娘娘和她身边的侍女都不在,我和小殊觉得屏风好看,就把榛子放下走过来多看了几眼,就放在那边。”   “然后呢?”   “然后小殊看见那边窜过来两只大花猫,一边打闹一边把我们的筐子打翻了,还叼走了好几颗。我和小殊就跑过去追那两只猫,那两只猫跑得可快,一钻进花园里就找不着。”   林殊不情不愿地扒开其中一只袖子:“我还被那猫抓了好重一下!”   这时另一个太监一手拎着一只猫脖子跑了过来:“抓到了!抓到了!”   只见两只猫咪被人拎着后颈,不住地挥舞着四肢,一放下就迅速扑向对方撕咬成一团,互不相让,大有至死方休的架势。   仔细一看,其中一只和那姚黄绣图下的那只还有几成相似呢。   静嫔心思转了转,当下就猜到了七八分,一看晋阳也是了然的样子,朝她微微一笑。   皇后之所以能成为皇后,肯定不能是个傻子。眼见着小林殊还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萧景琰也气鼓鼓地嘟着一张脸眼眶微红,还有旁边悠悠然笑得意味深长的晋阳和静嫔,再加上地上扭打的两只猫咪……   想要发作又没了借口,只得愤恨道:“回正阳宫!”   可惜了一幅大好的绣图。静嫔目送着皇后离开,又摇了摇头,是真觉得万分惋惜。   想想她未进宫之时是个医女,也曾游历大好河山,是有幸亲眼见过那些一辈子也难得见到一次的名品牡丹的。姚黄魏紫赵粉豆绿各有姿色,宫里的俗物哪能比得上那些半分。   哎,这一番飞来横祸,说到底也是绣工太巧的缘故,可惜啊可惜。   小林殊和萧景琰这一遭受了大委屈,静嫔特地叫了下人把两个人弄来的那一筐榛子送回芷萝宫,打算给他们做榛子酥。   林殊一听就两眼放光,立刻一点儿都不难过,喜气洋洋地拉着萧景琰的手跟在静嫔和晋阳长公主身后回了芷萝宫。到底还是个小孩子,见了好吃的哪有不喜欢的?萧景琰就更不用说了,榛子酥本来就是他的最爱,也收了难过的情绪和林殊在芷萝宫里打闹起来。   “等一下你可不许跟我抢!”   “不成!榛子是我托聂大哥弄来的,没有我你还吃不上呢!”   “胡说!我都吃了好多次母妃做的榛子酥了,关你什么事!”   “不管!反正是你不许跟我抢!”说着就要动手。   晋阳长公主知道他们感情好,笑眯眯地坐在一旁,并不打算劝阻。   可惜小孩子出手没有分寸,不一会儿力气小一些的林殊就挂了彩,面颊上起了一块乌青的痕迹。   林殊这孩子有个特点,他不怕疼,就怕受委屈,所以被景琰打了他不会哭,被皇后冤枉了却撑不住。此时他脸上挨了景琰一拳,小眼一瞪,立刻就把景琰扑倒在地,使出吃奶的劲儿去捶打景琰的肩膀。   “叫你打我!叫你打我!”   景琰哪能甘心被他就这么打,一个翻身把林殊翻到地下,林殊却比他还灵活地又扑了上来,瞬时就扭在一起,不分彼此了。   这下晋阳可就不能不管了。   晋阳连忙跑过去把俩人分开,看了看两人嘴角都有些乌青色,被分开了还是互相瞪着,鼻子里还发出喘气的声音。   “不许再打了!静姨肯定不会短少了你们俩的份,不许争!”晋阳长公主严肃地一手拉着一人:“小殊!要学会谦让哥哥,不许争抢!还有,不许动不动就出手打人!再有下次,让你父帅罚你去洗马!还有你,景琰!”被点到名的萧景琰一抖,“你是哥哥,也要会让着弟弟,打来打去哪有一点哥哥的样子!你们两个,都道歉!”   被骂的林殊和萧景琰嘟着嘴,不情不愿。   “道歉!”   看着一向温柔的母亲难得发了火,林殊只好乖乖低着头:“对不起。”   林殊都道歉了,萧景琰也就不绷着了,立刻软下态度:“对不起。”   “这就对了,”晋阳长公主又恢复了一贯的温和,“哥哥弟弟打完架,再抱一抱,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萧景琰很听话地抱住了林殊。   静嫔正好端了刚做好的榛子酥出来,看到两个人抱在一起,笑道:“还好他们两个感情好,我们也能省点心。”   “是啊,天天恨不得睡觉都在一起,我看小殊都快不想回家了。”   “当初你怀着小殊的时候,我还希望你肚子里的是个姑娘,也好配给我家景琰,做个儿女亲家。”   “宸妃姐姐也这么跟我说过,我当时还笑她,景禹年长我家的孩子这么多岁,还是景琰最合适。可惜是个小子,还这么调皮,一天不找些事情都不得消停。”   “景琰不也是?我看他们俩在皇宫里都无所顾忌,日后恐怕大家都要头疼了。”   “小殊!你怎么了!”   晋阳长公主和静嫔聊着天,而萧景琰和林殊一看到榛子酥就迫不及待冲上去各抢了一块放到嘴里。这边林殊还没来得及多品尝几口,突然觉得浑身发热,喘不过气,裸露出来的皮肤上全是红色斑点,甚是骇人。   “小殊!小殊!母妃!姑姑!”   静嫔和长公主也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忙不迭跑过来查看情况。尤其是晋阳,一见林殊的样子忍不住惊叫一声。   “小殊!儿子!你怎么样!”晋阳忙把林殊抱在怀里,慌乱中失了分寸,秋水盈盈的眼睛里止不住落下泪来。   静嫔蹲下身拉过林殊的一只手,很快把三根手指搭上腕脉,不一会儿就直起身子,对晋阳和萧景琰说道:“你们把他放到景琰的房间去,我去给他煎药。”   “好!”晋阳不欲现在就多问,抱起林殊就跟着景琰进了内殿。   林殊躺在床上,不住地冒出虚汗,浑身打抖抽搐。不光晋阳心疼,萧景琰也吓了好大一跳,蓦地觉得心里特别害怕。   虽然林殊总跟他打架,可林殊是他最好最好的朋友,就是他能把所有最喜欢的东西都分给他的那种好;他最想跟林殊在一起玩,就是不管和林殊闹了多少次矛盾打了多少架,最后都还想下次再跟他一起玩的那种想;除了母妃和祁王兄之外他最喜欢林殊这个人,就是看到他就觉得很开心,有好事都想着分他一杯羹的那种喜欢。他怕林殊会出事,怕林殊会昏迷不醒,甚至怕林殊会死掉。小小的心里第一次尝到无能为力的恐惧感,猛地抓住林殊颤抖着的小手拢在心口:“小殊!小殊你不能死!小殊!”边喊还边哭得稀里哗啦,哭着哭着就忍不住趴到林殊身上嚎啕起来。   晋阳也在一旁边一下一下给林殊顺气,一边抹眼泪。   所幸在两人都心急火燎六神无主的时候静嫔终于来了,手上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后面跟着的侍女还捧着一个铜盆。   “把药给他灌下去!”   灌下药不一会儿林殊就吐了出来,直到吐得腹中空空,才勉强恢复了正常。身上的红斑也渐渐消了下去,坐在床上喘了好一会儿。   “看来小殊不能吃榛子。”静嫔拍了拍晋阳的手背安慰她,“已经没事了。”   “是榛子酥的缘故吗?”   静嫔点点头:“我把榛子打成了蓉来做榛子酥,却不知道小殊竟不能吃这个。还好我以前见过两次同样的病例,也不至于现在没了主意。只是这榛子……以后是切切不能让他沾了。”   萧景琰的小脸顿时就纠结在了一起。   他这会儿还拉着林殊白白软软的小手没放,一听母妃的话就有些着急。他最喜欢吃榛子了,可是小殊竟然不能吃榛子!这可如何是好!   林殊已经吐得浑身脱力,惨兮兮地趴在床上,由着景琰抓着他的手。他觉得今天一定是他人生中最悲惨的一天,就为了吃个榛子酥,被猫咪抓伤了手,被皇后娘娘骂了一顿,被景琰打了一拳。本以为那一盘色泽金黄,香脆酥松,卷着芝麻和榛子香味,引人垂涎三尺的酥点心会成为他最大的安慰,结果这个榛子酥他其实还根本不能吃,白白受了一遭的罪。   思及此,年仅六岁的林殊小朋友终于忍不住趴在好友萧景琰的床上委屈地大哭了起来,眼泪鼻涕抹了人家一床一枕。   「榛子酥:新鲜榛子为上佳,洗净浸泡打制成蓉,取水油面和油酥面混合烤制,成品油酥味较足,芝麻可提味。景琰最喜欢,小殊不能吃。」——《静嫔的珍馐手札》。   解语生香传之「二十四桥明月夜」   这件事发生在萧景琰登基第二年生辰。   天子的生辰,少有不奢靡盛大的。不过这位新帝不太一样,从前在军中俭朴的日子过惯了,年少时又不太得宠,总还是留下了些抹不掉的习惯。正日子前,柳皇后问过两次,皇帝陛下都表示并不想太过铺张,从简就行。柳皇后素来细心体贴,略一揣摩也懂了皇帝的心思,只吩咐让递送了些帖子出去,让陛下从前认识的至亲好友来宫里设晚宴。   大臣们都趁着白天送了大量贺礼和祝贺折子,到了晚上,那就都是些皇帝陛下心尖尖上的人物,也算是陪着萧景琰一起,又跨过了一岁光阴。   到了晚间,那些递过帖子的朋友们纷纷进了宫,大多就是他少年时期的朋友。如今各人早就走上了不同的道路,虽然大家都是些身份尊贵的世家公子,也少有空闲,都去忙着过自己的日子。   萧景琰还是个很年轻的皇帝,算起来今年也就三十五,还不到不惑之年。胸腔里头激荡着的那些少年意气还没完全被磨平,想来平日里没什么机会能和少时好友见面,到了生辰终于能聚上一聚,一年里极难得的放松。   最先祝贺的是聂铎和霓凰。   霓凰婚后就把云南那边的事情尽数交给了穆青,随同聂铎一起去了东境驻守海防,每年会到金陵小住一月。恰巧今年回来的日子碰上了萧景琰的生日,自然也是要来拜贺,一面是尽君臣之礼,一面是全朋友之谊。加上这次又带上了夫妇两人刚出生的幼女,那也是要叫宫里的这些老人们好好看一看的。   霓凰也早已年过三十,常年在外领军靖边,本就不似寻常阁中女子一般娇柔神态。这一年在东海边镇守,皮肤难免被海风吹得粗了些,又难以好好保养,微微露出一点老态,可是人站在殿中,还是十年如一日的英气勃勃。   聂铎和霓凰的女儿尚还在襁褓,此刻正闭了眼睛酣睡着。萧景琰自然是要抱来看看,那女婴松松闭上了眼,小嘴还稍稍张着,不知是梦到了什么好事,面上露出了甜甜的笑意,无比娇憨讨喜。到底是聂铎和霓凰的女儿,那小姑娘眉眼间总有些霓凰的味道,鼻子却像聂铎。萧景琰一看就极是喜欢,直抱着看了好一会儿才还给聂铎,还有些依依不舍的样子。   “陛下喜欢女儿,那再让后宫娘娘们生一个不就好了,干嘛抢霓凰姐姐的呀。”言豫津在下头坐着,打趣道。   “就是啊,现在皇嗣里还只有一个皇子,至少再生个公主吧。”蒙挚也附和。   “皇子公主那都是天意,哪能说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呢。”夏冬摇了摇头。   “那皇后娘娘就替陛下多生几个呗,是不是啊陛下。”言豫津却不在意,还是兴致勃勃。   这话说得柳皇后面上一红,不自觉地敛了敛眉眼,在殿内的昏暗灯烛下,显出几分俏来。   “豫津最喜欢乱说。”   “就是!自小就这样,到现在这么大人了还一点没变。”萧景琰也被说得面皮一薄,佯作责怪道。   “我这是实话呀!刚刚陛下抱着霓凰姐姐的女儿不舍得放手的样子我们大家可都看到了!”   “其实也不一定非要生女儿啊!”蒙挚笑笑,“若是霓凰肯把女儿许给皇长子,不也很好吗?”   “诶,那可不行!”言豫津频频挥手,“霓凰姐姐的女儿是要嫁给我儿子的,可不许被别人抢了去。”   “你?你儿子连影子都还没有呢,等你生了儿子,霓凰的女儿该多大了!”   “怕什么?女大三,抱金砖,这样才正好呢!”   “得了吧你!你自己问问人家霓凰,看不看得上你!”   霓凰和聂铎被他们逗得合不拢嘴,这边霓凰赶紧开口道:“豫津,你说要把我女儿娶回家,可你现在连婚事都八字还没一撇,让谁来娶?”   “哎,”言豫津装模作样摇了摇头,“我还这般年轻,怎能让婚事束缚住呢!”   “明明就是没有哪家姑娘看上你吧?”   “我如此风流倜傥英俊潇洒,追我的姑娘多了去了。”言豫津一年四季都带着他那把折扇,话说到此处自然而然从腰间拿出檀木折扇,随手一打就耍起帅来。   “哦?哪家的姑娘这么有眼界?”   言豫津唯一仰头,扇子朝左手一收:“姑娘家的隐私,怎么好轻易透露?”   顿时席间的众人全都捧着肚子笑了起来。这个言豫津啊言豫津,分明就是说不出来,还说得这般煞有介事。   “好了好了,”好在萧景琰并不是个爱计较的皇帝,笑了一阵就强忍住笑意转移了话题,“霓凰,令嫒可有取名字。”   霓凰怔了一下,才点了点头,看了看聂铎抱着的小女,面上现了几分慈爱,却是犹豫了一番,才回道:“叫望舒。”   “望舒?可是取自先秦的《离骚》里‘前望舒使先驱兮’的那个望舒?”柳皇后问道。   “回皇后娘娘,正是。”   “真是好名字。”皇后夸赞。   霓凰却是忐忑地撇了一眼皇后身旁的萧景琰。   望舒,又作望殊,还作忘殊。   若不是今天这样,这个典故怕是早已被萧景琰藏在记忆深处不欲再想起了。   那时候几乎全金陵的人都晓得,赤焰帅府的林殊小公子,是个根骨绝佳的惊世之才。   林小公子心性恣意张扬,洒然不羁,十三岁初上战场,一生虽短,却是战功赫赫让人仰望。在许多十三岁的孩子还在家中念之乎者也或是过着锦衣玉食的优渥生活时,他早已披银甲提长枪上阵杀敌,骑着一匹旁人都降不住的烈马,驰骋着跨过了这世间无数腥风血雨,烽火狼烟,嬉笑怒骂淋漓畅快。仿佛那是一道从天而来,轻易就能卷起漫天风沙尘浪的罡风,呼啸而来,呼啸而去,天生带着一种不容任何人忽视错认的傲气。   林殊一直是金陵城里最得宠爱的一个孩子,尤其是太皇太后,每次见到林殊都忍不住笑得开怀,一定要把他拉到身边说上好一会儿的话才愿意放他离开,那风头一时间还盛过了小时候的祁王萧景禹。   依稀记得那一年,他们刚刚遇到霓凰。   云南穆府有个长女,名叫穆霓凰,时年正好十二岁。   那年穆王爷和穆王妃带着穆霓凰进京觐见,自然是要进后宫里去见见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穆霓凰甩着两根长长的大辫子跟在母亲身后,一路走过曲折的回廊,不禁好奇地四处打量。   这皇宫里比他们云南王府可是要大气得多,不说气势恢宏的宫宇,就这后宫都建的风雅别致,山石水榭,曲径通幽。尤其到太皇太后宫里那路上有一条水廊最是巧妙,木制的回廊亭台悬在湖上,从高处看去像是些精致的图样嵌在了整块的绿色翡翠里,一步一景,美妙至极。   至走到太皇太后的宫殿前最后一处水亭前,霓凰只见那亭下站着两个俊逸挺拔的影子。分明看着大不了她几岁,却让她光远远望去就有种心驰神往之感,直到了殿门前还是忍不住折返了目光。   太皇太后早就听说穆王府有个玲珑的小姑娘,一见穆王妃带着进来时,就忙展开了一个笑,把那小姑娘牵了过来。   或许是将门出身的孩子,完全没有他们宫里那些公主步步莲花分花拂柳的感觉,却有种还未长成的极独特的妍姿艳质英姿爽气,行事回话也大气安然,第一次见太皇太后也未曾露出一丝惧色,让见惯了玉软花柔的女子的太皇太后眼前一亮。连带着陪在旁边的晋阳长公主等人也忍不住对穆霓凰大加赞赏,一问年龄正好比林殊小了三岁。   结果就是在水亭里和萧景琰聊过天回来准备一起向太皇太后提出告辞的林殊莫名其妙得了个还没见过面的未婚妻。   林殊自然是极力反对。   “太奶奶!母亲!”   “怎么了呀,小殊?”   “太奶奶!我不要什么未婚妻!”   “诶?”太皇太后奇了,“别的哥哥都还没有未婚妻,连景琰我都不给,你还不要?”   “我不认识她!”   “慢慢就认识了,小殊一定会喜欢她的。你看,你们的父亲都是上阵杀敌的军人,不是正好吗?”   林殊眉头一皱,猛一跺脚,当即就指着霓凰:“我不要她当我的未婚妻!”   霓凰也起了性子,杏眼一瞪,两根大辫子顺势一甩:“我也不打算做你的未婚妻!”   站在一旁的萧景琰捂着嘴偷笑。   那年霓凰一直没回云南,被太皇太后要求在金陵多留一段时日,难免跟林殊和萧景琰就常常打了照面。   最开始两人还是一见面就各自送对方一个白眼,然后偏过头去各走各的。到了后来,就演变成了都知道对方会武功,一见面就提起气来打在一起。   有时霓凰一掌擦着林殊的脸颊送了过去,林殊从容避开反手就抓住霓凰直接制住不让她有可乘之机。有时林殊运起他练的踏雪无痕的轻功偷袭过去,成功激怒霓凰后又是一番拳打脚踢。有时霓凰一见林殊就从腰间甩开长鞭,转眼就见林殊反手拿出并未出鞘的短剑见招拆招,端得是游刃有余。   大约是不打不相识,林殊和霓凰从最初的想看两相厌,到后来也变成了有种英雄惜英雄之感。至少不论别的,在武艺这一点上都是十分认同对方的,慢慢的有事没事也会找来切磋切磋。   就是那一天,霓凰依旧带着鞭子去他们常切磋的金陵城郊外的一处小湖的时候,见到了些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东西。   萧景琰靠在一棵树干上,正面紧紧抱着林殊的腰,嘴唇贴合上林殊的不住厮磨,林殊安静地靠在他怀里忘情地回应他,缱绻缠绵。   纯情的穆霓凰小朋友几乎是立刻就猛地转过了身,脸颊臊得通红。   过了好一会儿,霓凰小心翼翼地转身,打算看看那两个人是不是还是那般亲密,一回头就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林殊吓了好大一跳。   “啊!”   林殊抱着手看着她,旁边的萧景琰脸上也带了一丝红晕,抿紧了嘴眼神飘忽。   “你……你们……”   “你都看到啦?”   “你们俩……是……是……”   林殊把右手食指放到嘴唇前,比了个安静的手势,才笑眯眯对道:“千万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霓凰瞪大了眼睛,好半天才又问:“景……景琰哥哥和林殊哥哥是夫妻吗?”   萧景琰的脸愈发得红了。   这件事变成了他们三人之间共同的秘密。萧景琰和林殊还是常常混在一起,霓凰还是常常跟他们一起切磋比试。林殊的技艺略胜一筹,因为被霓凰知道了秘密,也因为觉得这个小妹妹着实很可爱,也时不时给她喂招。   这一切都发生在那小湖边的树林里,三个人衣袂翻飞,红袍白衣蓝衫纠结在一起不分你我,森然的剑光和凌厉的长鞭缠斗不休,铮铮作响中共同带起一阵花叶翩跹。所谓的飞花成雪,剑光如练,大抵就是如此了。   有时不能出去时,霓凰也会跑到景琰哥哥新建的靖王府里去看他们二人念书。   林殊能文能武,读过的书比他们二人都要多些,便总是林殊给萧景琰和霓凰讲书。从最简单的千字文讲到先秦著作,楚辞离骚诗三百,还有些有趣的哀婉的豪迈的奇异的故事。霓凰就靠在靖王府的那棵大树下,听着林殊哥哥娓娓道来,偶尔看他们二人又旁若无人地打闹起来,景琰哥哥趁林殊哥哥不备在他脸上啄一口,然后林殊哥哥张牙舞爪地追打景琰哥哥,最后两个人一起红着脸向霓凰道歉,又拿起书本继续讲下去。   那是霓凰记忆里最美好的秘密。   再后来,大渝狼子野心,北边战事吃紧,赤焰军时常不能留在京中,而萧景琰也没有被委派太多驻边职务,大多时候都是萧景琰和霓凰一起留在京里。   有一回春日里霓凰来找萧景琰出去玩,却看萧景琰一个人站在小湖边的柳树下的风絮里,炯炯目光直指虚空中而去,背脊挺得笔直,却是一副忧思难解的样子。   “相思病?”霓凰眨眨眼。   “霓凰!”萧景琰板着脸训斥她。   “本来就是,这样好的风景,林殊哥哥不在你身边,你想他了。”霓凰一副你不用说我都懂的样子。   萧景琰瞪了她一眼,很别扭地偏了头。   霓凰瞧着萧景琰这样子,忍不住捧腹大笑,直笑到萧景琰要生气了,才勉强稳住身体,擦了擦笑出来的泪花,断断续续说:“景……景琰哥哥……哈哈哈……你还记……记不记得前些日子……哈哈哈……林殊哥……哥……说过的那首诗?”   “什么诗?”   “玉人何处教吹箫那个……哈哈哈哈哈哈虽然有些不合适,不过看景琰哥哥你的样子……哈哈哈哈,不如改成斯人何处鏖战酣哈哈哈哈。”   “霓凰!”   “现在这景象用那首诗正好啊哈哈哈哈,‘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霓凰!你再笑小心我不理你!”   “好了好了,景琰哥哥,我不笑了,你别不理我。”霓凰直起身子,憋着笑意看着萧景琰,“景琰哥哥,你要是不高兴,我就给你做一道菜,保管你吃了就不会不高兴了。”   霓凰说的菜叫二十四桥明月夜【注①】,正取自那首诗——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这菜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   云南盛产火腿,年前霓凰来京时也带了不少,反正火腿耐存耐放,不怕搁坏了。这道菜就是取一整只火腿,从侧面中间剖开,在剖面上挖二十四个圆孔,全部填入软嫩的新鲜豆腐,再把剖成两半的火腿重新捆在一起,上锅蒸制。出锅后,明月一样的豆腐球被盛在色泽鲜明的火腿里头,豆腐渗透了火腿的鲜香味,勺起一个放入口中,豆腐的软滑口感搅着陈年火腿的咸鲜味,软而不碎,咸而不苦,鲜而不腻,那将是一种何等美妙的滋味?   这道菜最讲究的就是刀功火候。   可惜,霓凰的双手握惯了刀枪剑戟,拿起菜刀来却是不得其门而入。好好一只火腿被挖的像狗啃剩下的骨头,豆腐就更不必说,又软又滑,霓凰挖了一个时辰也才挖好了两三个卖相还过得去些的大小不一的球。   当然,最后萧景琰也没能吃上。   又过了些日子,林殊终于跟着凯旋的赤焰军一些大将回了京中,霓凰却不得不回云南了。   临别前,林殊笑嘻嘻地说让霓凰千万别轻易忘了他,等他想办法退了婚约,让霓凰能自由地嫁人,以后生了孩子来叫他义父。   霓凰白了他一眼,正好瞥见院中的石桌上摆着一本离骚,翻开那一面有一句「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转了转眼珠,灵机一动道:“等我生了孩子,就给他取名叫望舒。望——舒——忘——殊——,彻彻底底忘了你这个讨厌的家伙。”   林殊哈哈大笑道:“也好也好,你的孩子名字里用我的名字,不晓得的人还以为是望殊,以为你痴恋我呢。”   霓凰啐了一口,瞪他一眼:“我要是痴恋你,景琰哥哥还不把我扔下悬崖去?”   “你倒是问问他敢不敢啊。”   “我比你们小,等我的孩子出生了,你们俩一定早就成亲了,你说那时候他敢不敢?”   林殊难得涨红了脸,忙挥了挥手:“行了行了,成什么亲?你还不赶紧走?”   霓凰笑着朝他吐了吐舌头,又说了一句告辞,翻身就上了马,披着碧空白云在他们的视线里渐行渐远。   “陛下?陛下?陛下!”   柳皇后连叫了好几声,萧景琰才终于回过神来——他又一不小心被勾起了思绪掉进了以前的时空里。   堂下的人大多都已经喝得醉意盎然,萧景琰来回扫了几眼,对上霓凰极担忧的眼神,又看了看自己案前的酒觥,荧荧闪着水光,端起来一饮而尽。   “大家都累了,能回去的都送回去,回不去的今夜就在宫里住下吧。”萧景琰站起身,交代一旁的柳皇后,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朕今夜有些累,直接回养居殿,你就不用过来伺候了。”   柳皇后听话地低下头,行了一礼。   今夜是个晴天。   萧景琰回养居殿的时候忍不住驻足多看了几眼天上的月亮,中夜露白,月亮这样圆的晚上看不到多少星子,除了几颗极亮的还在远些的地方,闪着如铁寒光。   小殊。   萧景琰并不经常喝酒,一是他本身很讨厌酒味,哪怕以前在军营里也很少沾酒;再一是他觉得酒水能带来的东西实在是太过纷杂,一不小心就黄粱一梦,醉生梦死。可这也不代表他没有酒量,需要喝酒的时候他也能豪饮,可是今天怎么喝了一杯就醉了呢?   醉到他明明脚下依旧稳健如飞,觉得神志还是清明,可是眼前却闪过一幅一幅半透明状的浮光掠影。有如猎猎高风一样咆哮着掀起巨浪的林殊,有如浅浅微风一样沉默着扬起尘埃的梅长苏,前者风华盖世如万里长空的雄鹰,后者遗世渺然如覆雪山巅的白鹤。   可不管是哪一种,萧景琰都已经抓不到了。   抓不到了。   那个绝对不能被关在笼子里的鸟儿已经振翅飞离,把他染上重重血色的羽毛埋在了北境的战场里,羽翼尽失,他再也回不来了。   小殊——小殊——   一阵戚戚猛然间涌上心口,萧景琰忍不住坐在廊边极悲哀地哭出了声,凄厉苦楚,声声泣血。   侍奉的太监知道陛下定是又想起了儿时好友,也感慨地落了几滴泪。   不知过了多久,萧景琰才从窒息般的痛楚中回过神来,一偏头,看见了旁边静静立着的皇太后身边的侍奉姑姑。   “姑姑深夜前来,是母后有什么事吗?”   姑姑行了一礼,道:“皇太后请陛下去一趟。”   萧景琰点点头,虽然一下午都陪着母亲,左右此时也是睡不着,正好再去看看母亲,示意姑姑引着路,迈步就扬长而去。   已经过了亥时,皇太后宫里还亮着灯。   萧景琰走进去的时候,皇太后立刻迎了上来,握住了他的手。   萧景琰觉得母亲今日似乎格外高兴。   “发生什么了?母亲看上去很欢喜。”   皇太后恬然一笑:“三十五年前的今日我生了你,哪里会不欢喜?来,你来。”   “可是母亲下午还没有这么欢喜。”   静妃还是笑:“景琰。”   “儿子在。”   “我听说今天宫宴上你吃的很少,想是肚子还饿着,我给你做了点宵夜。”   萧景琰忙道:“让下人们做就好了,母亲怎么亲自动手,当心累着。”   “这道菜旁人做不了,只有我能做。就放在内殿,母亲在厨房还有点事,你先进去。”言罢就不由分说把萧景琰推了进去,萧景琰无法,只好乖乖走进内殿。   一拐进去就愣在了原地。   萧景琰觉得,其实自己才是那个死过一次,又活过来的人。   「这才是人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   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注②】   那个他两年来一直心心念念着,一刻也不敢忘掉的人正坐在殿中,一手端了一个小碗,轻松勺起了一个滚圆洁白,如高华明月一样的豆腐粒,朝他展眉浅笑。   “景琰,你若是还站在那里,霓凰教静姨做的好东西可就要被我全吃完了。”   二十四桥明月夜,斯人共我长相依。   「二十四桥明月夜:出自书中。取火腿整只,新鲜豆腐一块。仔细将火腿挖廿四孔,豆腐成圆月状填入火腿,入火蒸熟。豆腐尝来鲜嫩回甘,软密嫩滑,又有火腿咸香味道,一口尝遍半生鲜甜。」——《皇太后的珍馐手札》。   注①:出自金庸《射雕英雄传》,黄蓉为了哄骗洪七公收郭靖为徒特地做的菜。我第一次看到原文描写就特别想吃,感兴趣可以去搜一搜图片(密恐注意)。   注②:出自京剧《锁麟囊》   解语生香传之「糖蒸酥酪」   林殊昏迷了三天三夜。   虽然军医和京里的太医都说他已经没事了,只是受了重伤,又长久战斗积累了大量疲劳所致,等他该醒的时候自然而然也就醒了,不用太过担心。   萧景琰还是觉得很着急,尤其是他一天往林府跑十几次,每次去林殊都是一动不动闭着眼睛躺在那里,面色苍白如纸,一点醒过来的迹象都没有。要不是看他呼吸渐渐平稳下来,气息也还算均匀,萧景琰真以为他是不是已经死了,差点急得失了方寸。   在他印象里林殊哪有过这么安静的时候?   这家伙永远都张扬好动,像是闲不住似的,从小到大都能闹得人头痛。萧景琰也开玩笑地跟他说过,如果他哪天好好安静下来了,就把头割下来给他当球踢。结果他现在真的安静了两天,萧景琰却觉得宁可真把头给他割下来也希望他能恢复往日的活力。然而赤焰军中的军医和金陵的太医都说他已经无碍,只是还要昏睡一段时间,萧景琰只得耐耐心心地等着,一趟一趟往林府跑。   林殊整整三天滴水未进,萧景琰看着觉得他好像瘦了很多,不像出征前那么壮实。一向有力的手臂似乎都变细了,难免有些心疼。想起他刚刚因伤被送回京中那天,萧景琰闻讯一出宫就赶往赤焰帅府,谁知道他刚看见林殊直起身子半坐在床榻上对着他虚弱地笑,突然一下就闭上了眼倒回床上,然后就是至今不醒。   听他的副将卫峥说林殊这是受了箭伤,那时他看见大渝的战旗立在不远,猛地调转马头冲过去意图夺旗斩将,却不甚中了一箭。箭头上淬了毒,直插入林殊的右肩胛骨里。林殊中箭后依然死撑着拔出那支箭硬是打完了那一仗,最后回营时终于坚持不住,从马背上跌落下来,把走在后头的副将们的马都惊到了。   整个赤羽营的军医进进出出忙乱了一个晚上,铜盆不知道盛了多少染了毒血的水,总算是勉强止住了伤口恶化。   还好箭头虽然淬了毒,也不是什么极难解的致命毒素。军医们拼尽了一身医术,略略抑制住了毒性的扩散。若要彻底解毒,还是得尽快送回金陵去,让京里的太医好好施针用药。   萧景琰听着觉得心惊肉跳,莫说战场上的暗箭冷兵多么凶险,如林殊这样的都避不开,光光想见林殊从他那匹高头大马上猛然翻到的境况就冒了一身冷汗,即使没伤怕也要摔出毛病来。萧景琰定定瞧着床上的那人,恨不得把再世的华佗扁鹊都给他找来。   第三天晚上,林殊才从昏迷中悠悠转醒。   麻药的劲已经过去,肩胛骨处的疼痛还是明显,还有些头晕气短,禁不住咳了两声。正打算暗自提起内力平住气息,却感到有一只手覆在了他的心口处。   “别动。”   是景琰。   林殊微微喘了口气,安静地让景琰给他传输真气稳住心脉,随着那股真气自行调整内息,让他渐渐觉得舒服起来。   “你来了。”过了好一会儿,萧景琰才撤了手,转而握住他的五指。林殊气息已平,偏过头去冲着萧景琰。   “嗯。”   萧景琰板着一张脸,很是闷闷不乐的样子。   “我睡了几天了?”   “三天。”   林殊清理了一遍记忆,想起他昏迷前看见萧景琰跑进来。   “你一直在这里守着我?”   萧景琰看了他一眼,又偏过了目光去:“没有,偶尔才来。”   “那我一醒你就在这,还真是巧。”林殊一笑,回握住了萧景琰抓住他的那只手,“景琰,让你担心了。”   “你还知道我会担心?”萧景琰面色冷凝,不禁想冲他发一通脾气,好叫他了解清楚自己这几日的焦急。可是看到林殊披散了一头乌发,惨白了脸色看着他,终究还是不忍,只能强迫自己软下了语气:“怕人担心就别再做让人担心的事情。”   “你又不是没上过战场,战场上刀剑无眼的,受点小伤也是难免的事。”   “什么小伤?你说得轻巧,让你昏迷了这么久的哪里是小伤?!”萧景琰说得有些急躁。   “景琰。”林殊又捏了捏他的手指,“你别说得那么夸张,我就是觉得有点累,想多睡会儿,没什么大事。”   “哼。”萧景琰不欲与他多辩,让他白白耗费力气,依旧冷着脸把林殊扶起了让他半靠在自己肩头,一手端过床头小柜上的药碗:“还好大夫一刻前刚煎了药送过来,此刻还热着,你先喝了吧。”说罢就把药碗递到他面前,想了想他伤在肩胛骨,又收回了手打算亲自喂他。   “我自己来。”林殊忙挣扎着要拿过药碗。   “来什么来,好好的别乱动,张嘴。”   “别别别,这药多苦啊,要你一口一口喂下去那得多难受,倒不如我一鼓作气喝了舒服。”   “你废话怎么这么多?”萧景琰皱眉,“就是要你多吃点苦你才记得住!”   “诶诶诶,”这么半天林殊已经稍微恢复了气力,伸出未受伤的那一边的手就要去抢夺萧景琰手上的药碗,“我在这可怜兮兮地躺了这么久已经很受苦了,三天没下床走动,我现在浑身酸得可比肩上的伤还难受得厉害,你就别拿这黑乎乎的汤药来折磨我了。”   “啰嗦!”萧景琰毫不妥协,自顾自地舀了一勺,凑到林殊嘴边,一点儿不容置喙。   林殊只好瞪了他一眼,不情不愿地张开了嘴。等一碗药终于喂完,林殊已经苦的脸都皱成了一团,带着些怒意瞪着萧景琰。   “你这是欺负我现在受着伤打不过你,当心等我好了把你从宫墙里扔出去,看你还敢不敢。”   “哦?林少帅这么有理想,倒是赶紧好起来打我呀。”萧景琰冷笑着反唇相讥道,“躺在床上还敢作此妄想,真是大言不惭。不过我恐怕在林少帅能把我扔到宫墙外面之前,还得要多吃一段时间的苦。”   “萧景琰!你这是趁人之危!落井下石!”   “林少帅可是难得有这样能被人‘趁人之危,落井下石’的时候,还能怪我不成?”   林殊白了他一眼。   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林殊这一次是彻彻底底伤到了筋骨,还中了毒。林夑虽然严厉,可林殊毕竟是自己的独生子,哪有不心疼的?担心他余毒未清,休养不好留下什么后遗症,决定让他留在京中多休息一段时日,赤羽营方面的事情暂时交给已经回了北境的副将负责。   林殊收到父帅从北境送来的快马传书之后,很不甘心地撇了撇嘴。   “怎么?还想趁现在赶紧回去送死啊?”萧景琰一看他的表情,又忍不住嘲讽了一句。   林殊那会儿已经好了很多,除了右肩活动还不甚自如之外,别的都已恢复了正常。不过太医反复交代了好几次这段时间还是不许他随便舞刀弄枪,照旧要乖乖休养着,连重物都尽量不许碰。那林殊能是个憋得住的主吗?在床上躺了那么久已经让他觉得浑身酸痛哪里都不对劲,好不容易下了床还得安心静养不许活动?开什么玩笑!寻思了片刻,既然不许用右手,用左手总可以吧?好在他左手也能使些剑招,就偷偷趁萧景琰不在的时候过一过瘾。   有一次被萧景琰和让萧景琰领着的太医看见了,太医忙跑过去制止住他,频频摇头:“林少帅,你现在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做这么大的动作,左手舞剑也不行。”   然后林殊就感觉到萧景琰落在他身上的眼刀。   “什么送死,干嘛说得那么难听?”林殊无奈道,“换做是你你能忍得住吗?”   “忍不住。”萧景琰实话实说。   “看嘛!”林殊两手一摊,“你自己都知道你忍不住,干嘛这么限制我?再这样下去,就算是这伤彻底好了,我恐怕也没有那个力气去打仗了。”   萧景琰凉凉地看了他一眼,接着说道:“所以我必然会保护自己尽量不要受伤,不像某些人,生怕自己命太长,总要找点事。”   这段时日萧景琰都不甚高兴,因为他真的是被吓怕了。   在他脑海里,带着回勾的箭尖猛地刺入林殊的皮肉,被他忍痛拔出时又翻卷了多少血肉出来?还有他从马上倒下,他身上的铠甲与地面相触,发出铮然的声响,重重震起的灰尘片刻后又自然地飘落在地,归于沉寂——那该是一副多么骇人的画面?   他见到林殊的时候他身上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完好,后来换药时也早已不像最初时那么触目惊心,可他还是控制不住去想,越想越觉得后怕,越想越觉得懊恼。有那么一瞬间,他都恨不得去请求父皇把自己调到赤焰军中去,让他守着这个家伙,看他以后还敢不敢这样糟蹋自己。   虽然心里明明知道受伤不是他愿意,可他还是忍不住生气。每天大部分时间都陪着林殊,可是还真没给过他什么好脸色看。   “哎呀景琰,这次是我错啦,你别总生气,年纪轻轻的皱纹都要气出来了,像个小老头子。”   “哼!”   “我发誓!我下次上战场,绝对做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尽量不给敌人可乘之机。”   “尽量?”   “是一定!一定!哎呀你也知道,战场上又乱又吵,会没注意到也是难免的嘛。大不了我这次好好养伤,不随便乱动了。”   萧景琰微微叹了口气,瞧着他那副样子,语气不自觉回软了些:“就你这样的,还好意思自称是战神?我看你再神下去,下次那箭矢就不是刺入你的肩胛骨,而是你的心脏了!”   “不可能,”林殊嬉皮笑脸地靠近他,“景琰,你尽管放心,我一定不会这么早死的,舍不得你啊。”   “油嘴滑舌。”   也不管萧景琰是不是真信了他,林殊这油嘴滑舌多少还是起到了些作用,至少后面的日子里萧景琰的面色缓和了很多,偶尔也还是会冲他笑一笑——虽然那点可怜的笑意转瞬即逝,还是让林殊心里松了好大一口气。   开什么玩笑?萧景琰其实并不是个多么好脾气的人,有时还有些急躁,可是从来没有对他生过这么大气,林殊自己都担心招架不住。看现在的样子,他似乎已经慢慢收起了怒火,左右这个坎儿算是爬过去了。   可爬过了这个坎儿,还有一个坎儿他实在是觉得无能为力。   林殊从小就是一副好身体,大病基本没有,小病也很少,就算偶尔感染了风寒,也是随便蹦跳两天就过去了,药都用不着怎么吃。所以他特别不能适应汤药的味道,每次吃药都一股脑儿直接灌下去不说,还要多喝好几杯水来略略缓和嘴里的苦味,比让他受伤还受罪。   结果这一番,萧景琰知道了他讨厌喝药,每一次都强逼着要一勺一勺把药喂进他嘴里,无论如何不许他自己动手——说是不多受点罪,他不长记性。   惹得每天一到喝药时间,林殊就忍不住想翻墙逃走。   当然每一次萧景琰都能顺利抓住他,不由分说地把他拉回寝室喂药。林殊不得不怀疑这萧景琰是不是就掐准了他的弱点,在耍他玩呢。   “景琰,我跟你说真的,我又不是没有手。”   “我知道你有手,不过现在不能用。”萧景琰从善如流。   “那我还有左手。”   “别,我怕你左手又出了什么问题,那我不光得喂药,饭也得一口一口喂你吃了。”   “就是喝药而已,能碍什么事?”   “就是打仗而已,能碍什么事?”   “景琰!”林殊火了,这不是强词夺理,无理取闹嘛!   “你是不是每次喝药都要这么多话?”   “你别这么强迫我我保证一句话不说。”   萧景琰终于肯赏了他一个正眼,手上动作不变:“你这次要是安安静静把药喝完,就给你奖励。”   搞什么?林殊腹诽,当他小孩子吗?却也难免起了些好奇心,内心挣扎了一番,终于还是向萧景琰妥协,乖顺地张开了嘴,任由他一勺一勺地把掺了白芍和何首乌的汤药送进他嘴里。   最后萧景琰总算从他身后抬出一个食盒,在他面前轻轻打开。   林殊看见食盒里静静支着一碗乳白色的膏状物,随着萧景琰端出来的动作微微荡了一荡。   “这是何物?”   “知道你怕苦,母妃特地花费心思做了这个,甜甜你的嘴。”   “是甜的?”   萧景琰点点头,又从食盒中取出另一支干净的勺子,小心翼翼地在那膏状物的表面上划了一划,从边上舀了一小块下来,用唇试了试温度,如平时给林殊喂药一般递到他的嘴边。   林殊哭笑不得道:“这也要喂?”   “不吃我就拿走了?”   “诶别别别,我吃我吃。”林殊忙抓住萧景琰的手臂,说罢还怕他反悔似的一口吃下了那一勺。果然甘甜细滑,奶味浓郁,酥软爽口。   萧景琰见他喜欢,又继续专心多喂了好几口下去。林殊很满足地咂了咂嘴,才想起来问萧景琰:“你要不要尝些?”   萧景琰手顿了一下,对道:“我在母妃宫中吃过了。”   林殊一看就晓得他在撒谎,顺手从他手中拿过勺子,也学着他的样子舀了一勺,递到他嘴边。   “这东西本少帅连听都没听说过,可见是难得的好东西,你也来尝尝。”   萧景琰笑了笑,也张嘴接了下来。   “好吃吧?”   “太甜了,我吃不惯。”萧景琰摇摇头,继续一勺一勺喂林殊,“也就是你这满嘴苦味的人才能吃下去这么甜的东西了。”   萧景琰这话说得有模有样,可林殊觉得这多半是这人舍不得多吃了抢了自己的份,不禁万分动容。   他知道他向来不是个多么细致体贴的人,唯独对身边重要的人却是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周全,甚至是这样的小事。如果吃不够,大不了让静嫔娘娘再做一碗就是了,可他就是怕母亲操劳,不愿意提这多余的要求。又担心林殊喜欢得紧,更不愿意让他少吃太多。反正左右不过一碗甜品,他不吃也不会有什么。   今日从芷萝宫出来的时候,母亲说这东西叫糖蒸酥酪,是北燕那边传过来的配方,在金陵基本是吃不上的。做法有些许麻烦,比寻常点心更费功夫,不过做出来很是甘香爽口,想来正合适怕吃苦药的林殊。总共只有一小碗,萧景琰自然是舍不得都落入了自己嘴里。   静嫔娘娘是萧景琰的亲生母亲,怎么会不知道他的口味做出不合他胃口的东西?林殊最清楚他的性子,眼里瞅见那碗里还剩最后一勺,心里暗暗一笑,主动咬下了那一口酥酪。待得萧景琰把碗放好,立刻扳过他的身子猝不及防地吻上去,把那一口酥酪渡到他口里。   “你不是说太甜?那就让你尝尝我嘴里的苦味好了。”林殊认真道。   萧景琰愣了一愣,少顷,才笑吟吟地再一次吻住他。   在脑中蛰伏已久的陈年旧事接连闪过。   萧景琰木讷地接过静妃递交给他的那一碗糖蒸酥酪,还如十五年前一般随着他的动作微微左右晃荡,那表面还是一样的莹白如雪,吹弹可破。   “苏先生这两日发了病在房里躺着,今日好不容易醒了,想是喝了不少苦药,你替我把这碗糖蒸酥酪送给他尝尝。”静妃如是说。   他昨日才重新确认了梅长苏就是梅长苏,他的父亲名讳上石下楠,连母亲也知道。好不容易才说服自己丢弃那个疯狂的念头,把那个弱不禁风,病体孱弱的清雅文士同他记忆里那个朝气蓬勃,铜筋铁骨的小殊彻底分离开来。可是这会儿母亲又命自己送过来一碗糖蒸酥酪,他觉得他心里那点儿蠢蠢欲动的念头又有复苏的迹象。   到梅长苏房里的时候他又伏在床边咳得叫人心痛,惨白的额头上一阵一阵地冒出虚汗,单薄的身子随着喘息不住摇晃。   萧景琰皱了皱眉,压下心头涌上的一股心疼和不忍,快步端着小碗走过去。   “先生今日的身体状况还是这样糟糕吗?”   梅长苏喘了两口,微微正过身子,无力地回道:“苏某已经好多了,殿下请不要担心。”   “好多了?怎的又咳成这样。”   “都是陈年旧疾,看着来势汹汹,其实并没多大影响。”梅长苏习惯性地拣了些好听的话来安抚人,眼波一转却看见萧景琰手上的物事。   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不光萧景琰,光他看见那个东西也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大量往事。   包括那些日子里他从晕迷中悠悠转醒时萧景琰冷凝如铁的神色,包括萧景琰不由分说也要一口一口喂他吃药的诚恳模样,包括他笑嘻嘻地求他原谅,包括他动容时主动送上的那个吻。每一幕每一幕都如斯清晰,仿若都发生在不远的昨天。   梅长苏敛下眉眼,沉默不言。   萧景琰这才想起手里端着的食物,忙把碗移到梅长苏身前。   “这是母妃特地做的糖蒸酥酪,说怕先生吃了苦药嘴里难受,吃些爽口的甜品回一回甘。”   梅长苏却是淡淡摇了摇头:“多谢静妃娘娘费心了,只是苏某刚吃了药下去,还是不要乱吃别的,避免解了药性。”   从前吃过药来一碗糖蒸酥酪是怕他不习惯药味,可是如今他病痛缠身,如不胜衣,吃药本就是像吃饭一样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就算再不习惯,也早已被逼着习惯了。   “可是……这是母亲让我送来的。母亲是医女,想必懂得这样的道理,先生不必为此担心。”萧景琰还是坚持。   如此往来了几轮,梅长苏终于不得不妥协,细细想来也不过是一碗酥酪,拗不过景琰,那便不拗了。   只是梅长苏要伸出去接碗的双手却是颤抖不稳,浑无气力,险些把那一碗酥酪翻在被褥上。萧景琰瞧这样子,心知他双手无力,不自觉带出几声叹息,又一手端起碗一手握起勺,仔仔细细地在面上划了一划,从边上小心舀了一勺子下来。   梅长苏看他的模样不禁有些好笑,这人的动作和十五年前还是一样未改。   他知道那是萧景琰觉得那碗酥酪平滑整齐得好看,不忍心一下子弄碎,若是换了旁人,恐怕早就一勺子从中间沉下去,哪会在意这些有的没的?   就连把这一勺酥酪递到他嘴边的神态,也全无改变。   “先生刚刚醒来,气力还没恢复。若不介意的话,我来喂先生可好。”就是这样不由分说,不容置喙的神态。   梅长苏怔忡了须臾,才默然吃下那一勺酥酪。   许是时过境迁,许是静妃娘娘的手艺有了极大的精进,梅长苏觉得,这一碗酥酪较之十五年前那一碗,竟是有着霄壤之别。那种好久没尝到的甜蜜滋味在嘴里化开,不光卷走了他舌苔上的苦酸味道,还刺激得他想要落泪。那种感觉随着萧景琰一勺一勺舀下酥酪,又一下一下送到他嘴里的机械动作,愈来愈盛。   直到小碗见了底,萧景琰才停了动作,看着安然咽下最后一口酥酪的梅长苏,僵了良久。   梅长苏也不扰他。   未几,萧景琰总算回过神来,收起了碗勺准备离开,梅长苏才忽然开口道:“请殿下帮苏某谢谢静妃娘娘,苏某从来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东西,辛苦娘娘了。”   已走到了房门口的萧景琰回过头来,嘴角微微扬起,点了点头。   「糖蒸酥酪:新鲜牛奶入锅煮沸,加冰糖蜂蜜,通风放凉。后均匀裹入清酒汁,隔水蒸熟直到凝固。甘香浓郁,香嫩润滑,入口生津,可解味苦,乃至心苦。」——《静妃的珍馐手札》。   注:这一次的糖蒸酥酪是从红楼梦里挖出来的,其实就是普通的蒸酸甜奶羹啦。说起来红楼梦里面美食虽然多,不过大部分放到现在都还是比较亲民的,很容易就能吃到。不像昨天说的射雕英雄传里那个二十四桥明月夜,还有一道叫玉笛谁家听落梅的,比红楼梦里那些东西还要精巧奢侈麻烦。想想荣国府里住的都是老爷夫人公子小姐,和朝廷关系匪浅,在吃这方面还不如黄蓉一个江湖人做给洪七公一个老叫花子的,也是很心酸。   解语生香传之「好逑汤」   首夏犹清和,芳草亦未歇。   待日头一天烈过一天,院落里的树叶愈发肥厚清脆,绿草如茵,羽虫飞扬,山涧溪水淙淙而过,秀葽鸣蜩,那便是又一年夏天到了。   午前刚刚下过一场小雨,倒是把连日里来萦绕难解的暑气清了个七七八八。偶有沾上了水汽的夏虫低空着划过去,叶片上尚未干透的雨水“嘀嗒嘀嗒”,除此之外,一片寂然。   就连飞流都乖乖趴在梅长苏身边守着他修长如葱的手指扫过带着墨香的纸张。   列战英还在门外候着。   细细展开一横一竖折叠过两道的纸,上面只有一句话,笔法刚劲洒脱,飘逸大气——   「申时三刻,请先生一同湖上泛舟。」   梅长苏敛眉一笑,又顺着折痕重新折好,妥帖地放进怀里。   “飞流,你去告诉战英哥哥,让他回去复命吧。”   飞流猛地点点头,转身去了。   既是泛舟,哪里有穿得繁复累赘的道理?萧景琰今日也脱下了一身的朝服,换上一身靛青色的便服,愈发显得颀长俊逸,还藏了三分雅致,二分渺然。和一袭素白长衫的梅长苏站在一起,倒显得一个锋锐超然,一个高洁文雅,很是相配。   很难有这样安逸闲适的午后。   萧景琰此番也不骑马了,只让列战英在前面驾着马车,他自己陪着梅长苏一同坐在马车里,连飞流都没有跟着一起过来。   骤雨初歇,云收雨霁,这时候的空气正是最清凉舒爽的时候,本就十分难得,可更难得的还有其他。自从入了夏,萧景琰早就想找个空闲把梅长苏邀约出来,特地早早造了这样一辆马车——名曰鸣泉马车【注①】。   书里记载的鸣泉马车可比这一辆要豪华些,马车上茶水点心一应不缺,萧景琰不需要那些,便只造了简单的。可是鸣泉马车最让人喜欢的一项他倒是想办法做到了,那便是这马车一跑起来,就会发出如山涧的泉水细流时一样的叮咚声,悦耳至极。   梅长苏坐在马车里听着,也忍不住赞了一句妙。   萧景琰却很认真地看了他一眼,道:“马车再妙,也比不上先生的人妙。”   “殿下真是抬举了,苏某哪里称得上妙?”   萧景琰摇了摇头,娓娓道:   “先生满腹学识,才冠绝伦,此其一。气质清雅,卓尔不群,此其二。远见卓识,眼界高渺,此其三。风骨傲然,不染污浊,此其四……”   梅长苏惊奇地睁大了眼,倒是没想到他一下子就列出这么多条来。   “还有其五吗?”   此时马车叮叮咚咚的声音终于停下,列战英敲了敲马车的木门。   “殿下,苏先生,我们到了。”   萧景琰发誓他从未见过这么多的荷花。   整个桑泊被大片大片的荷花荷叶重重覆盖,一眼望去几乎看不见边际。那岸边围绕了一整圈的,是淡雅的紫色;再往里一些,又是一片鲜亮的粉红;穿插其中还有柔和的洁白;微风一起就是一阵一阵的波浪,娉婷袅娜,错落有致,影影绰绰。叶片花瓣上盛上了池水,日光一照闪闪发亮,如一幅浓墨重彩的渲染,处处皆可入画。   “这……这真是……”   林殊得意洋洋地抱着手站在一旁,道:“我没说错吧?”   萧景琰眼里闪着光,面带喜色,追问道:“你怎么会找到这里的?”   “哎,还不是霓凰和景宁,女孩子家就喜欢这些。前些日子你还在睚山的时候硬是缠着我带她们来这里划船,我没办法就带她们来了呗。一到这里才发现真是个好地方,正好你回来了,趁荷花还没谢,也带你来走一遭。”   “当真美不胜收。”   “诶,美就对了。”林殊拉住萧景琰的手,一路拖着他往前,“我还当你这头不解风情的大水牛不懂欣赏,没想到也是知道美的。”   “你要带我去哪里?”   “这样的美景,光在岸上看有什么意思?小爷带你去画舫泛舟!”   从萧景琰差列战英送来字条的时候,梅长苏就多半猜到了他会带自己来这里。只是想是一回事,等真的站到这里,又是另一回事了。   这处地方在金陵城郊外,一直罕有人烟,少有人知道这一片一到夏天就覆了满池的荷花。他已经回来两年有余,虽然心里总惦记着昔年旧事,可是这两年多忙乱不已,哪里有这样奢侈的空闲时间来重温故地,到今日才算是复相逢。倏忽十多年已过,虽然这金陵城中形势巨变,早已物是人非,时过境迁,他们的心境也大不同以往。可是这满池的荷花却似对外界的环境毫无所知,自顾自地开得灿烂,甚至比十多年前还要更加艳丽辉煌。又正逢此刻雨后初霁,那些缤纷花瓣上接了雨水,更显娇媚无双。   萧景琰知道他想到往事,默默陪着他原地立了好一会儿,才一路引着他上了小舟。   梅长苏看见那艘小舟的时候还有些惊讶。他本以为萧景琰会准备和十多年前一样的画舫,没想只是一只仅能容纳他们两人的小木舟。   “在这样高过人头的荷花池里泛舟,小舟最是合适。”   也罢也罢,随他去。   萧景琰小心翼翼地把梅长苏拉上小舟,他才发现这些荷叶当真是已经比他们二人还要高,坐在船上几乎已经被重重荷叶遮挡住,只能有些光华朦胧地探进来,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划舟的自然是萧景琰。   柔和的日光本就已经被大片的荷叶遮住,落到他们身上就更显典雅,湖面上粼粼闪着光,衬着碧水青叶,倒显得荷花愈发明人眼目。梅长苏就坐在他对面,安然地看着他两手一下一下荡着浆,荡起一道一道的波纹和幽香。   “殿下今日怎么想起来约苏某出来泛舟了?”   “我见着天气和时节都一片大好,想来先生总是足不出户,就想拉先生出来活动活动。”   “劳殿下费心。”   “先生说的哪里话?先生两年来为我殚精竭虑,我还从未有过什么表示,已经很失礼了。”   “那怎么想起来这里?”   “因为是心中难忘的故地,还有如是美景,想叫先生也来看一看。”   萧景琰这话说得真心。   若是身边形影不离的人不在了,那这些昔年里曾经携手同游的故地,自然也是再没有再来的意义——可是他回来了。   前些日子同纪王叔和言候闲聊,无意间确认了这个惊才绝艳的江左梅郎果然就是林殊,一时间既是懊恼又是痛心。或许是和从前那个洒然不羁的林殊对比太过强烈,他心下一道闷气憋了好几日,四下乱荡找不到出口。无论他如何努力,终归无法驱散那股过于强烈的迷离之意。   直到他不受控制地从那人嘴边夺下那块榛子酥。   见梅长苏匆匆忙忙逃离了他的视野,他才隐隐长舒一口气,多日来在心里乱撞的闷气终于勉强散去。   自从以为小殊离世,他心里就如坠着一座冰山,冰冷沉重,暖不化也搬不走,压得他整个人都痛苦万分,喘不过气来。又觉得没有找到小殊的尸骨,小殊可能还在世;又觉得若是小殊还在世,怎么可能会舍得十二年不与他联系,让他一个人禹禹独行?   还好还好,他终于是回来了。   萧景琰一边摇摆船桨,一边定定地看着对面的梅长苏。   “当真是诗情画意,难怪殿下念念不忘。”   萧景琰却摇了摇头,对道:“不是因为此处景美才叫我念念不忘。”   梅长苏当然不会白痴到去问他那是因为什么。   萧景琰见他不说话,继续道:“这是我和他的回忆之地,自从他……我也已经十多年没有再来过,未曾想这里风景依旧,甚至更甚当年。”转而又问梅长苏:“先生觉得呢?”   梅长苏低垂下头:“殿下说是,那就是吧。”   “他……当年就是他带我来到这里。那时我刚刚回到金陵,刚见到他就被抓上了马背一路来此。也正是像如今一样的荷花盛放的时节,画舫泛舟,好不自在。”   “殿下的故人蒙殿下如此记挂,当真是有福之人。”   “那时候我们还……”   “殿下!”   萧景琰微定了心神,看着他。   “殿下今日邀约苏某出门,就是为了跟苏某说殿下的故人之事吗?”   “他不是故人。”萧景琰却一字一顿说道,“他分明不是故人,他是活生生的人,从修罗之地又回到了我身边的活生生的,陪在我身边的人。”   那时候荷花还没有长到现在这么高,林殊和萧景琰一人一只桨,一起把画舫朝湖中间推过去,近旁美景如书画卷轴一般缓缓展开。   终于荡到了湖中央,林殊说这么半天划得累了,要在船上小憩一会儿。   萧景琰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正午的日头还没有完全过去,林殊又是个小火人,想来应该不会着凉,就允了让他靠在自己腿上小睡一会儿,自己帮他遮挡住过于强烈的阳光。   许是因为午后刚吃过饭,神思难免会倦怠,未几就睡了过去。   萧景琰一面扯过一片大荷叶,对折两道后做成一把扇子给他扇凉驱暑,一面为他缕过额前的细碎发丝,拭去额头的汗珠。   林殊平日里活力十足的样子,睡觉时倒是睡得比较沉,至少萧景琰见到的时候是这样。他本来还担心像林殊这样睡一觉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的习惯太危险,若是上了战场,敌人的枪都刺到他胸前了,他还安安稳稳地睡着,那可怎么办?林殊对此的回答是只有在他身边才会睡得沉一些,因为有萧景琰在,没什么可担心了。   萧景琰佯装责怪地看了他一眼,骂了句不害臊。   林殊理所当然地耸耸肩,这有什么可害臊的?明明是实话实说,顺便还说他面皮薄,又不是第一天互通心意,这有什么说不得的?   萧景琰捏了捏他的后颈。   “就算是我在你身边,你也不能睡得这么沉,万一我也要害你呢?”   “那你就害了好了,如果连你都要害我,我就没必要活着了。”   “没脸没皮。”   这会儿林殊还是沉沉地睡着,脚搭在船的另一头,头枕在萧景琰跪坐着的腿上,一副毫无防备的样子。   萧景琰忍不住低下头把自己的嘴唇贴上他的,厮磨了一阵,刚直起身子就看见林殊睁大了眼睛笑看着他。   “醒了?”   “你刚亲我的时候就醒了,好啊你还学会玩偷袭了,胆子不小啊。”   “胡说八道,什么偷袭,我光明正大的。”   林殊一跃而起,猛地把他扑倒,嘴里还叫着,“这才叫光明正大!”萧景琰忙抱住他,船身却被这一闹震得不稳,虽是画舫,可也是最简易最小的那一种,哪里禁得住这么折腾?两人心里暗叫一声不好,就一齐掉进了湖里。   梅长苏笑了笑,接话道:“殿下是在跟苏某打哑谜吗?”   “是不是哑谜,先生再清楚不过了。”   “殿下说那位故人就在殿下面前,苏某环视四周,这里只有你我二人,可不是在暗指苏某?”   “我没有暗指,我是明指。”萧景琰顿了一顿,“我说的就是你,苏、先、生。”   梅长苏摇摇头,微叹了口气:“殿下,恕我直言。就算苏某真的是殿下的故人,也早已不是殿下心里的故人的样子了。”   “我知道。”   “虽然这里一如往昔,也做不到一切如故了。”   “我知道。”   “那殿下又何必执念呢?保持原状不好么?”   “好。”萧景琰端得是一副厚颜无耻的模样:“我知道先生如今体虚多病,弱不禁风,我必然不会让先生像十多年前一样掉入湖里的。”   梅长苏没料到他会这么说,自然也想起了当时的境况,不自觉地羞红了脸颊。可看到萧景琰眼里,那又是另外一番含义了。   如果说林殊是烈火,那梅长苏就是清溪,卷着一缕清爽的风,潺潺扣进他的生命里的清溪。这两个人有多大的相同?这两个人又有多大的不同?   那时候厚颜无耻不知道害臊的是林殊,反倒是萧景琰脸皮太薄,总被他用言语调戏得脸颊涨红。就连两个人之间的表白,也是林殊先提起,带着一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势朝他表明了心意,大有一种管你会不会拒绝我,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勇气。   如今两个人掉了个个儿,厚脸皮的那个变成了萧景琰,面皮薄的换成了梅长苏,或者说是林殊,当真易地而处,情随事迁了。   在林殊离开的那十几年,萧景琰设想过无数种林殊死里逃生回到他身边的情况。想过他可能会直接冲进自己的府邸里,可能会偷偷摸摸派人传书让自己秘密去见他,可能会托人带给自己他的信物,可能会沉冤得雪坐上高头大马耀武扬威地回来,甚至最可能的是被父皇的兵抓住了,关在笼子里,抗枷戴锁强迫回来。不过哪一种都好,哪怕是最后一种,他也是决心要把他救出来的,即使拼上自己的性命。   可是无论哪一种都没有发生,连一丁点蛛丝马迹也没有过,像是真的已经回不来了,如果不是还顾念母妃,他早就上穷碧落下至黄泉也要去找寻他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一种,这……这最惨烈,最残忍,最伤人的一种。他悄无声息地蛰伏在他身边,为他一步一步铺下前进的路,容颜大改,内息全无,连性格都全无半点往日的痕迹,让昨日和他这么亲近的自己都认不出他来。   自从知道了梅长苏就是小殊,他也后悔过,他明明已经是他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了,怎么可以认不出他来呢?甚至别说自己,他在他身边这两年,每每看见他的时候可还会痛心难舍?   不过没有关系,既然情随事迁,上一次是小殊首先鼓起了勇气,这一次就换他来就好。   “我知道先生的意思。不过我倒要说一句,还是先生多虑了。都已经过了十三年,先生和本宫都年岁渐长,哪里还会像少不更事的时候呢?”   梅长苏蹙眉:“殿下明知道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   “先生什么意思并不重要。我只知道十几年来此心不渝,无论是以为他已经死去的时候,还是恍然觉得他还在身边的时候,还是终于得知他的真实身份的时候,一丝一毫也没有更改过。先生是苏哲也好,是梅长苏也好,还是我心里的那个人也好,先生就是先生,不管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都还是你。从前不知先生身份,多有得罪,是我的错。心里早就有一肚子话想说,现在得知了真相,哪里还有继续不言之理?”   “殿下,请不要再说了。”   “请恕我……心里只能容下一人。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倾心于纯粹的梅长苏,可是如果梅长苏实际上不是梅长苏——或者说他已经和林殊重合,那么不管他变成什么模样,不管他变成什么性格,不管他变成什么身份,我都会一如既往地重新倾慕于他。”   梅长苏知道他的意思。   如果他永远都是梅长苏,萧景琰对他的感情最多只会是敬重和感激,可是林殊不同。他心里已经有一个狂风暴雨也卷不走的林殊了,那个人已经占据了他心里所有的空间,怎么还容得下别人呢?   听到他这样直接的剖白,梅长苏也难免感动。   萧景琰不是不喜欢他,而是太喜欢他,不仅是从前英姿飞扬的他,还是现在沉静温雅的他,都是萧景琰心里边的,唯一的人。是不管变成了什么样子,灵魂都没有变过的,唯一的人。   “如果先生还愿意做回林殊,于我也无妨;如果先生只愿意做你的梅长苏,我也可以迁就先生。因为你就是你,怎么样我都不介意。先生的心意就不用重复了,若不是先生也如我一般……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想必也不会为我费心至此,熬尽心血。”   真是胡搅蛮缠,梅长苏不禁苦笑。   你听听,你听听,这话说的是一个恬不知耻自以为是。哪个是为了你,分明是为了昭雪旧案,为了大仇得报,为了山河社稷,哪个是为了你?哪个是为了你?   还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亏他说得出口,怎么之前不知道他脸皮这么厚呢?   可是梅长苏也无从反驳。   “若我……若我……请先生答应我……”   “在下年寿难永,苟延残喘,早已是行将就木之人,哪里还配得上殿下。”   “可你回来了,”萧景琰一步一步朝船那头的他走过去,“不管怎么说,你回来了。我不管你还能活多久。若你只能活到明天,请求你今天陪着我;若你只能活到后天,那便多陪我一天;若你只能再活一个月,那便多陪我一个月;若你只能活到明年,那便再多陪我一年。你已经把我放在一旁十二年,难道……还要继续下去吗?好不好……先生……好不好……小殊……”   日已西斜,被荷叶掩住了身形的两人已经能感觉到光线渐渐暗下,荷花的香味愈发浓郁起来,萦萦绕过鼻尖。   “好不好……”   萧景琰眼里闪着沉痛而幽深的光,语气低哑哀凉。梅长苏心中莫名惊恸,本想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最终还是往回缩了缩。   梅长苏自己又何尝不想呢?   虽然说这家伙脸皮愈发厚了,他那句话说的也没错——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他萧景琰一如既往,怎知梅长苏就不是?可他确实……若他身子好了,莫说一天,一月,一年,哪怕一世他也肯。可是……可是……   明明知道他十几年前已经历过一次痛失所爱的苦楚……他怎么能……他怎么能!   “如果……我永远都不知道是你……也许会好过很多……可是明知是你,明知你就在我身边却……你以为这样的痛苦会比再一次看你离开要少上半分吗!尤其是在我知道我如今得到的这些都是在你费心筹谋之后!”   萧景琰言辞切切,到最后几乎是咆哮了出来,梅长苏心里愈发觉得惊骇。   爱别离和求不得……到底哪个更痛呢?   半晌。   “景琰,你不是说必不叫我再掉到湖里吗?你要是再和我一起站在这边船头,恐怕就得事与愿违了。”   萧景琰忙往回跑了几步。   略一琢磨他的话,猛地带着惊喜回过头,就看见他站在原处覆着手,沉静地看着他,眉眼弯弯,嘴角弯弯。   “小殊?!”   “我在。”   终于还是忍不住,又怕小舟被覆倒,索性拉住他一同躺下。   “谢谢你……谢谢你……小殊……”   萧景琰手臂用力呼吸有些不稳,梅长苏心里有些歉疚,又觉得愈发酸涩,反手轻轻抱着萧景琰的坚实的肩背。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旋即感觉到肩上被濡湿了一片,更是心酸莫名,“别哭了,景琰,我在这呢。”   “你离开的这十几年,只要我在金陵,就常常回赤焰帅府去整理你的房间,还日日把你留下的弓擦拭干净,总幻想着有一日你还能回到我身边。好在父皇并没有查封林府,我还能时时回去看,你的房间,你的床榻,你的书桌,你留下的书稿……我们那时亲密的地方……还有你那时练功的校场……你看书的石桌……”   梅长苏安静不语听着他带着哭腔倾诉。   “他们都说死了的人会托梦……可是你从来都没有托梦给我,每次我梦见你都是梦见我们那时候的事情。我觉得你一定还活着,可又怕是你怪我了……怪我那时候不在你身边,怪我在你最需要的时候不能和你一起承担,怪我不能陪着你经历苦难,怪我不能与你生死相随……所以才不肯托梦给我……”   “我怎么会怪你……说什么傻话……”   “若不是念及母妃还在宫里,我不能连累她,也不能丢下责任舍下他,我都快要失去信念随你一同去了,你可知我有多心痛?我舍不下母妃,可知我又能舍下你么?小殊——小殊——小殊——你何以如此狠心,你何以完全不顾念我的感受!”   “对不起……”   “若你要罚我,已经十四年了,我日日经受煎熬,日日都在想你,日日都在牵挂你,日日都在求着老天让你回来,哪怕……哪怕是你托梦告诉我,告诉我你没有怪我,告诉我……可是没有,一次也没有……你这……你这混球,只会在我梦里不停地提醒我以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的事情,让我不许忘了你,让我这十几年来都得把你记牢。”   “是我不好,我是混球。”   “你偏偏说走就走了,一句话也没告诉我。我甚至都不敢去想你是怎么死的,我都不敢去想当日在梅岭发生了什么。你可知那天卫峥把当时的情形告诉我,我有多心疼吗?你吃了那么多的苦,受了那么多的罪……你……我……”   梅长苏终于抬眼对上他的眸,二人视线相对,一个的眸子蕴了三分情意七分哀思,明如清霜;另一个的眸子盛满泪光荧荧发亮,灿若晨星。顷刻间再也耐不住十几年来强自忍下的刻骨愁绪,再也不管不顾,如干柴遇烈火,忍不住地唇齿纠缠,悱恻缱绻。   待梅长苏的衣带被扯开,两人才稍稍找回一点理智。   “别……别闹!这是外面!”随即又觉得自己的话并不是那么有说服力,虽是露天,可是一人高的荷叶早已把他二人重重掩住,从外头一丝也看不真切,跟密闭的房屋里并无二致。   萧景琰收了手,又重新拢紧他:“是我唐突了。”   反倒是梅长苏下了决心,重新吻上萧景琰,带着十足的情意和相思,抚上萧景琰的躯体。   萧景琰反过来抢占住主导地位,彻底拉开梅长苏松散的衣带,须臾之间,素白长衫和靛青衣袍就相互搅在一起,散在船上。   “景……景琰……”   “我在。”   “你把衣裳收好,别弄脏了,等下回去还要穿的。”   “好。”萧景琰把两人的衣衫扔到船头,继而继续吻住梅长苏,将他因为长年病痛缠身而变得冰冷的躯体一寸一寸点燃荒火,滚热的体温呈燎原之势迅速扩散开来,周围的空气也变得灼热而滚烫,所有的一切在这里灼烧殆尽——包括理智,包括怯懦,包括犹豫,包括所有的瞻前顾后,左思右想。   他们用尽全力,抵死缠绵。   久违的疼痛在体内漾开,梅长苏咬紧下唇,反被萧景琰用力吻住。火烧一样的舌头扫过他唇齿间每一个角落,让他难以承受,喘不过气。   可是他很怀念这种感觉,这种好久没有尝过的情爱,和景琰同从前一样对他情深如许的感觉。   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他上下沉浮,随波逐流,周围一片虚空,他想伸出手抓住什么,想张开嘴喊出声,都只是徒然而已。   忽然有一只温暖的大手拂过他的脸颊,带着好几层老茧,并不光滑,可他觉得很舒服也很温暖,便追着那只手的方向一路醒了过来。   梅长苏发现他已经躺回了床榻上,被用被子整个里住了。外面天已擦黑,想是酉时了。萧景琰换上了净白色的便服,坐在床边看着他。   “我……”梅长苏想开口,被萧景琰止住了。   “放心,没人看见,我早就让战英先回来了,是我驾马车带你回来的。”   “这里……”梅长苏扫了一眼四周,是萧景琰的寝室,“什么时辰了?我睡了多久?”   “酉时已过,你睡了一个时辰,正好该起来吃点东西了。”萧景琰慢慢把梅长苏扶起来,出声让守在门外的列战英送吃食过来。“是我不好,让你这么累。”   “我没事。”梅长苏抬手盖住萧景琰的,“我就是饿了,有什么好吃的?”   萧景琰神秘一笑:“是我从前……从前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偷偷学的一样,可惜那时候你没机会吃着。我又练了十多年,今日可叫你好好尝尝。”   “哦?那我倒是好奇了,是什么东西。”   正好列战英的身影已经映在了门上,萧景琰开门去取了回来,放到梅长苏身边。   只见那汤碧玉莹莹,上头浮着十几颗殷红鲜艳的樱桃,还有细碎的粉色花瓣,用勺子往下一荡,又荡起了好些嫩黄色的笋丁儿。有红有黄有绿,三色一起映在清汤里,倒有几分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味道。这汤里也恰有荷叶的清香味,想来那碧色的叶子就是荷叶了。   “看着确实让人垂涎。”   “那你尝尝看。”   梅长苏接过碗勺,连带着笋丁舀起一勺,细细吹凉了放入嘴里,鲜甜清香的味道自然是不必说了,更巧妙的是樱桃已经被挖空,嵌了细小的肉圆子在里头。   “这樱桃里我嵌了斑鸠的肉。你可知这是多精细的活儿?还配上了我今天刚摘的新鲜荷叶,我练了十多年才练成现在这样子,可好吃吗?”   “美味至极。”   萧景琰心满意足,又怂恿他多吃了好几口,才喜滋滋道:“这道汤,你可知道叫什么么?”   “愿闻其详。”   “这道汤叫做‘好逑汤’。就是诗三百里那个,‘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好逑汤。配上这个名目,专门只能做给你一个人吃。”   “可我又不是窈窕淑女。”   “那就是——”萧景琰拉长了声音,“谦谦君子,在下好逑。”   梅长苏失笑:“景琰,我倒是不知道,你也学得油腔滑调了。”   “不都是跟你学的吗?你这么伶牙俐齿,我岂甘落后?”   “胡言乱语,我什么时候像你一样的不正经?我倒还没问你,你下午说我是个妙人,数到了其四。”梅长苏调笑道,“我觉得我的优点可不止这么点,还有其五吗?”   “当然有!”   “说来听听。”   萧景琰眼里噙着笑,慢慢靠近他,将额头抵上他的,用他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回道:“这其五……便是故剑情深,意切情长。”   「好逑汤:新鲜荷叶入水煮沸即出,樱桃去核填入斑鸠肉,垫入鸡肉笋丁,不可熬煮太久。名目取自君子好逑。」——《静贵妃的珍馐手札》。   注①:这个是抄的《陆小凤传奇》里花满楼的鸣泉马车,觉得这个东西太美了所以就拿来用了_(:з」∠)_   注②:这一次还是《射雕》里的黄蓉做给洪七公的好逑汤。   解语生香传之「木樨清露」   一江秋水澹寒烟,水影明如练,眼底离愁数行雁。   刚刚过了寒露不久,抬眼望去天空高远,白云淡淡,露凝天水碧,霜也愈来愈重,已是渐渐进了深秋。   这几年的这个时节前后,身为萧景琰的生母,曾经的静贵妃娘娘,当今的皇太后都要挑一天在自己的宫里摆一小桌秋来宴,为萧景琰做些食膳暖胃养生。以调理他的身体,慰劳他每日的辛苦。不过今年她却没费这个心——因为这些日子,萧景琰不在宫里。   这已经是萧景琰登基的第四年。   不得不说萧景琰确实是个明君,在位四年来,开创了大梁国近百年来未曾有过的清平盛世。他本人磊落仁惠,又赏罚分明,连上他做太子的两年,治下的朝局已是一片清明。今年各处五谷丰登,人寿年丰,朝堂也井井有条,安然有序,总算没有多少令人费心的事情。这位皇帝陛下突发奇想说要出去微服私访一月,亲自瞧瞧大梁国的平民百姓平素的日子。   当然这其实是对朝臣们的说法,要说起真实原因嘛……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话还得说到七日前。   萧景琰在武英殿看了大半天的折子,终于把一些紧要一点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一看天色还早,吩咐了奉旨太监摆驾梅长苏在宫里的住处去了。   梅长苏自打从那北境苦寒之地回到金陵,大部分时间都陪他住在宫里,就在他自己的养居殿偏殿。有时觉得宫里乏味了,也会回苏宅去小住几日。不管怎么说,是常常都能见到的。   白日里大多时间会帮他一起看看折子,提点一下政事上的关隘;有时会抽空教庭生和他的皇长子伯禽【注①】念书,伯禽这个名字还是他离开前取的;有时会去找皇太后聊聊天,陪她聊一聊旧人旧事;有时就呆在住处看上一整天的书。比起从前忙乱的日子,总算是能落得清闲。   萧景琰轻车熟路拐进养居殿,一面猜测梅长苏这会儿在做什么,一面让侍女太监们都不要发声,让他好悄悄的进去。   可惜没见到梅长苏,只见到了他常坐的那处小案上留了一封书信。   「秋来皇宫里风景如画,想来我大梁四境不知是怎样一番风光秀美,山河壮丽。恰逢蔺晨携飞流同来金陵看我,趁此机会同他们一同南下游历一番。你且安下心来,不必担心,我不日即归。」   是梅长苏后来新练的一手清婉灵动的簪花小字,瞧着就跟那人现在的样子一样风雅,细细读来像听着他温吞如水的声音当面在说似的。   当日晚上,皇太后就迎来了皇帝陛下打算微服出巡的消息。   萧景琰自己也已经好些年没有出宫看过,或者说他已经十来年没好好欣赏过山河风光。他是从小就出生在宫里的皇子,不像身为医女的母亲,年轻时也曾四处游历,访遍名川,而他自己呢?最多也就是看过边陲险隘,塞外长烟,这南边的别致风景,倒还没有见过多少。萧景琰小的时候常听母亲提起,说那些皇宫里头没有的杏雨梨云,飞花飘絮,也不免生了些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心思。   当皇子的时候尚且没有空闲出外游历,更遑论做了皇帝?此番正好梅长苏自己跑了,于是皇帝陛下不停地在心里对自己说是因为他也想出去看看外面的“秋来风景如画”,绝对不是因为别的。   绝对、不是、因为、担心、他。   话说回来,他身边有飞流有蔺晨保护,宫里有自己等着。既不用担心他会出事,也不用担心他会彻底不回来,有什么好担心?   有什么好担心?   这话梅长苏也想问。   他和蔺晨一起排队买一家老字号的糖炒栗子时,看见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萧景琰,就是这么一个感觉。   蔺晨还是第一次看见萧景琰不穿朝服的样子,一身一看就造价不菲的素色衣袍服服帖帖地贴在他身上,怎么说也是快四十的人了,也一点没见发胖,还是一样修长挺拔。就那么静静地负手站在那里,都露出一种万人来朝的王者气质。   啧啧啧,和几年前还是太子召他去宫里问话的时候大不相同啊。   只是这行事……蔺晨憋着笑,偷偷看了一眼旁边双手捧着糖炒栗子的纸袋的梅长苏。   “景……”梅长苏差一点就将他的名字说出口,看了看四周的闹市,还是及时收住了口,走上前到他身边,压低声音道:“你怎么来了?”   “不是你说的吗?风光秀美,山河壮丽。想来我也没有好好看过,正好也出来访一访……”双眸粲粲,“好巧。”   “你这……你这不是胡闹吗!”梅长苏皱眉,忙把他拉到没人注意的角落,小声问道:“你就这么跑出来,国事怎么办?”   “暂由言侯爷监国一月,一月之期一到,我自然会回去。”   “我不在你怎么就这么胡来?天子不在朝中是多危险的事情!万一这一月发生了什么大事,怎么办?”   “有大事我就回,可现在不是没大事。再说了,我跟母后说的时候,她也说如果我真想出来,现在算是最好的时机了——要是现在还不出来,可能以后就越来越不能出来了。莫说光朝政上的事情就有行事稳妥的言侯,这后宫有母后和皇后,庭生和伯禽也不必担心,禁军事务有蒙挚,还有六部尚书和中书令也不是白吃公粮。要说这边防,东边有聂铎霓凰,西边有聂锋夏冬,南边有穆青,北边有卫峥。朝内朝外,这么多的人手,你是不相信哪一个?”   “我是不相信你!”梅长苏一副很着急的表情,“你怎么也不带个护卫!皇后娘娘和静姨也能放心?至少该把战英带上,就这么孤身一人,遇到危险怎么办?谁能保护你?”   “我又不是不会武功。好歹我以前也是能和你打成平手的,寻常小毛贼怎么可能伤得了我?”   “怕就怕不只是寻常小毛贼!”   “若不是寻常小毛贼,那我多带一个战英也没用啊。况且我这是微服出巡,只要不惹事,谁会来对我怎么样?”   “那也……”   “哎呀你就别担心了,我来都来了,现在回去也来不及了。”   “我不是说了,我不日即归。又不是不回去了,你何必着急出来找我?”梅长苏觉得实在拿他没办法。   萧景琰一脸无辜,双手一摊:“谁说我是来找你的?你连你要去哪都没告诉我,你让我去哪儿找你?我刚刚不是说了,好巧。”   梅长苏无奈地叹了口气。   萧景琰咧嘴一笑,转过身去对着一直在旁边抱臂看热闹的蔺晨:“蔺公子,咱们今日相逢即是有缘,不介意同游吧?”   蔺晨幸灾乐祸地看了一眼显然很是头疼的梅长苏,抑制不住喜上眉梢,高高兴兴点了点头:“当然不介意。”   直到真的跟了梅长苏他们一同游玩,萧景琰才觉得他这一趟是来的对了。   自从梅长苏回来这么些年,一年中少说有七成时间是同他日夜相对,他本以为早已摸清楚他现在的脾性,素日里也能找到门路哄他开心。如今出来这一遭,却发现他在外的脾性和在宫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同。在皇宫里头,有他陪在身边,虽然也能开心愉悦,却多少有些压抑了他的性子。   此刻只有蔺晨飞流这样极熟悉的人和最亲近的萧景琰在身边,放眼望去都是世界之大,天高路远,毫无束缚与拘谨,梅长苏也带了几分素日没有的潇洒飘逸,自在随性——和当初的林殊也相去不远。   年少时期,萧景琰和林殊情投意合时,也曾想过什么时候他们不用被委派军事任务,不用再听从各种调令,也一定要一起出来见识一下大梁国境内的这些大山长河,红情绿意。可惜世事难料,一直也没能闲下来,又经历了这许多波折,不得不说是遗憾。   而今终于有机会能携手同游,梅长苏虽微恼于萧景琰的自作主张,内心里却也是觉得欣喜的。这也算是得偿夙愿,机会难得,即使不是只有他们二人,也已经很是满足。更何况蔺晨这人吧……其实有他在一旁,也非常有趣。   蔺晨不像他们俩,自小就生长在江湖之远,又生的一副活泼爱玩的好性子,国内的名景十有八九他都去过。一出了金陵就如鱼得水,一路上滔滔不绝向他们介绍各处美食美景美人美酒,一刻也闲不下来,净拣了最有趣的说。萧景琰和梅长苏往往就静静听着他说,时不时插一两句见解,又起了性子顺着他的话去寻那些美食美景美人美酒,好不快活。一路走过大街小巷,三个男子一个大气沉稳,一个玉树兰芝,一个风华俊逸,再加上一个身法奇绝的孩子,怎么看也是一道景。   梅长苏是熟悉他的性子的,可是萧景琰从前从来没有这样的机会能和蔺晨畅谈。这次发现蔺晨也是见识深远,心下也很为梅长苏回来前那十多年身边有这样不凡的好友作陪而庆幸。   “还好你那时结识了蔺晨,不然我都担心你心里气闷,没有人开解。”萧景琰面上噙出笑意,对梅长苏温柔道。   “可不是!我跟你说,他那十几年都没怎么笑过,每天就知道板着一张脸。动不动就‘景琰’长,‘景琰’短的,我也不知道他是为大事担心还是就是害了相思病。”   “蔺晨!”梅长苏斜睨了他一眼。   “哦?小殊那时常提起我吗?”   “差不多一天八十次吧。”   “这么多?都提我什么啊?”萧景琰奇了,一天八十次,那都得说些什么才能说出这么多来?   “哪有那么夸张?你别听他胡说。”梅长苏抿起嘴淡淡道,“就是筹谋的时候,会提起你被调派到了哪里,在朝中又是什么地位。怎么可能一天八十次?我有时一天也说不上八十句话。”   “就没别的了?”萧景琰有些失望,不死心地又追问了一句。   “别的?你还想要别的什么呀?”梅长苏也笑看着他。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别装傻。”   梅长苏但笑不言,反倒是蔺晨给自己斟了一斛酒,替梅长苏回答:“有啊!我说你们这些被世俗情爱所束缚的人就是无趣,倒不如我这个闲散之人,心无定向,反而自由自在。你真是不知道,长苏那个时候啊——”   萧景琰看了一眼梅长苏,见后者只是忙着喝茶,面颊边有极淡极淡的红晕。心下了然他定是说过什么羞人的话,又见他似乎并不打算阻拦蔺晨,登时就起了兴趣。   “他那个时候怎么了?”   “蔺晨,你不是说这家茶肆的顾渚紫笋是上品么?我怎么尝着和寻常浙西茶也没什么区别?”梅长苏举着茶杯晃了晃,很是嫌弃的样子。   “这可是这城里最好的顾渚紫笋了,都是挑湖州来的新茶,你还挑剔。”蔺晨提起嘴角看了看他,又回过头去继续说:“长苏这是不好意思了。我告诉你啊萧公子,长苏有一次在廊州总部巡视的时候,看见一个背影很像你的下属,这家伙居然马上就跑过去了,最后意识到不是你的时候好一番失望。这件事,可是一直传为佳话。”   “只有你一个人记着而已。”梅长苏白了他一眼,“看着像景琰我当然要确认一下。”   “那也不用那么激动吧?我看你迫不及待的,跟要见情郎的大姑娘似的。”   “什么大姑娘?乱打比方!”   萧景琰笑眯眯地问梅长苏:“那你发现不是我,是什么想法?”   “我能有什么想法?不是就不是呗。”   “真的,不失望?”   梅长苏提起嘴角“呵”了一声:“我为什么要失望?”   萧景琰挑了挑眉,不答他的话。   蔺晨看着这两人的模样,又支不住大笑起来,直笑得周围人都朝他们侧目才略略止住,喘道:“所以说你们这些沉湎于情爱的人最是无趣。一个胡搅蛮缠,一个口是心非,真是无聊透顶。想什么就说什么呗,你二人都已经这般亲近,还有什么好害臊的?情动起来的时候你们害臊过吗?还是怕我在旁边不好意思,既如此那我就先走了,把这里留给你二人慢——慢——缠——绵——”   “蔺晨!”梅长苏低声喝道,可是面上已经被他说得嫣红,只得低着头。   蔺晨抚掌,看了看眼神躲闪的二人,慢条斯理开口:“雨已经停了。你们还要不要多温存一会儿?若是要,我马上就走,绝不打扰你们。只是这名满天下的花展……嘿嘿——”   梅长苏和萧景琰这才想到了正事,忙收了心神吩咐了店小二来结账,急匆匆同蔺晨一起出了店门,就见飞流已经抱着手在门外候着了。   这次跟着蔺晨逛到了姑苏,多半也就是为了这一桩美事。   如今正是秋风猎猎,雁阵惊寒的时候。前朝诗中有云:“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就是像现下这般萧索寂寥,清冷肃杀的深秋时节,才正好来瞧这秋菊傲霜。   蔺晨的好友遍布全天下,三教九流,各方各面都能想到说得上话的人。他与各处游医坐论对谈过,与烟雨巷的红袖把酒赏月过,与文人雅士诗尽风流过,也与江湖侠客展剑抒怀过,不知从何处又结识了这样一位员外。这员外是个雅人,惯爱养殖照看各种菊花,也舍得花大价钱去四处搜罗来新的品种。这样摆弄了二十年,竟是把整个后园各处都摆满了菊花,秋风高起之时菊花竞相开放。主人也慷慨,到了秋天就常常摆出他的心血供人赏玩。   蔺晨前些日子特地遣了飞鸽传书过来,告知老友他们将来拜访。主人自然欢喜,今日特地关了园门,专门招待他们四人——飞流自然是被重点叮嘱过了无数遍,不许摘花,还一副不太情愿的模样。   萧景琰和梅长苏之前听蔺晨说起已觉得不凡,今日一见才始觉震撼。   这园林院落本就建的独具匠心,玲珑精巧,再一路铺上各色菊花,菊株林立成片森严似墙,疾风只扫去了花瓣上的尘土,刚刚停下的雨这会儿又下了起来,不过只是毛毛小雨,涓涓如丝,倒把这一片菊林笼在了一片朦胧薄雾中,花朵更显得光华四耀。   菊林远景壮观,近看却是千姿百态。看花瓣,有的像金钩,有的像彩带,有的像丝线,有的像鱼鳞;看花朵,“紫袍金带”红黄衬映,“金钱菊”遍洒金星,“粉面寒枝”英姿飒爽,“一捧雪”洁白如霜。各色花朵一簇簇似孔雀开屏,一团团像烟花迸放。看“金毛狮”长发蓬松昂首傲然,“黄魁龙”摇头摆尾张牙舞爪。时有劲风袭来,整个菊园就震荡起来,仿若是披鳞带甲,龙腾狮舞。   “好一个‘风刀霜剑严相逼’!”梅长苏赞叹,“在这风霜里还真是大放异彩,在下实在是敬佩。”   主人听到夸赞,哪有不开心的?当下就笑眯眯地抚着胡须,将四人引进阁内。   这位员外十分和善好客,这一回带他们到此处,也是蔺晨的一点心意。   萧景琰和梅长苏都不是什么拘谨的人,然而平日里受的拘束却太多。原本梅长苏已经可以功成身退,金陵里也没他什么事了,可是就像他说的——耽于情爱,无趣至极。借了个假死的名头在外面跟他瞎混了两年,身体渐渐养了起来,还是熬不住心里那点事儿,不等人找着,自己就乖乖回去了。回去之后这三年,成天就住在那个鸟笼似的皇宫里,虽然能天天看到萧景琰,也不能就说日子多么舒坦。   蔺晨刚带着飞流把他抓出皇宫的时候,梅长苏跟他说过现在就住在养居殿旁的一个偏殿,离各处都很近,还算方便。也能想出宫就出宫,想进宫就进宫,大体上还是挺自由。不过蔺晨猜想,他作为皇帝陛下最看重的人,后宫那些个妃嫔估计也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看,只是按他的性格,他彻底懒得搭理这些事罢了,反正也牵扯不到,与他无关——但是多多少少肯定会有些不方便。倒是听说那位皇后是个温良本分的厚道人,总不至于还敢给他什么气受。   那个萧景琰就更不用说了,天天面对一堆奏章和木着脸只有两个表情的大臣,恐怕没毛病也得被憋出毛病来。这次难得出来,蔺晨就打算带他们好好见见这些高谈阔论的人,好歹也能多敞开心扉,疏解一下心里闷着的一口气。也叫这个萧景琰多沾染一些尘火气,免得庙堂之高居久了,也变得不食人间烟火,那这皇帝当得也真是失败。   那员外甫一进门,就忙招手唤来侍女,要她开始上菜。   一行四人加了此处主人便拐进了饭厅,饭菜正一道一道摆上来,鸡鸭鱼肉都烹饪得很是精致,还有粥面点心,全都是姑苏本帮菜。   姑苏和金陵挨得很近,这时萧景琰许诺的一月之期也还仅剩三四日,一行人只好慢慢往回走,再回金陵前到姑苏逛一逛。虽说相隔不远,此处的菜和金陵稍有不同,从口味到烹饪习惯都不尽相同,金陵菜式更加醇厚,而姑苏菜式则相对要甜一些。萧景琰刚夹起一块松鼠鳜鱼放进嘴里,就微皱起了眉头。   “萧公子可是觉得吃不惯?”老员外看他这样也不生气,笑呵呵地问。   “没有,只是有一点……”   “哈哈,老夫明白。你们金陵人不太习惯我们姑苏的这个甜味也是正常。不过几位是金陵来的客人,来到了我姑苏自然是要尝我姑苏最特色的菜。别的我不敢打包票,光这一桌菜,那我可以说是非常地道,保证纯正的姑苏口味。”   梅长苏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反倒觉得清甜爽口,很有味道。咽下一块鱼冻就对老员外道:“我这位朋友,向来吃习惯了粗茶淡饭,自然吃不惯这些精巧的食物。”   梅长苏是在暗指萧景琰在军营时,肯定是吃不到什么好东西,大多时候都是干粮充饥。   老员外一愣,随即又笑道:“莫不是觉得腻了?”   萧景琰摇摇头:“多谢员外,这些菜都很好吃。”   老员外却明白,看了看萧景琰并没有动几次筷子,叫来一名侍女,悄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就让她离开了。片刻,适才离开的那名侍女就端了一碗茶和一小碟浅黄色的黏稠液体过来,放在萧景琰身前。   萧景琰疑惑着,一旁的蔺晨就先解了他的惑。   “这怕是老兄制的木樨清露吧?”   老员外笑着点点头,道“我看萧公子胃口不太好,让他喝一碗木樨茶,既能解腻,又能舒肝开胃。”   萧景琰忙起身道谢,梅长苏也笑吟吟问:“原来这就是木樨清露,听说极为难得,就这么给他吃了,不会可惜吗?”   “好东西就是该给需要的人用,若放置不用,那才可惜呢。”   之后又在姑苏城里逗留了两天,萧景琰一算,一月之期将至,不得不快马加鞭赶回金陵了。梅长苏想了想,还是决定同他一起回去。   “我若不在你身边,怕你又做出这样不知分寸的事来。”   萧景琰自然满心欢喜,忙携了他的手将他拉进怀中。   蔺晨则捂住了飞流的眼睛,抬头看天上的大雁。   也亏的是萧景琰离京前布置周全,这一个月竟完全没出什么茬子,各省各部运转良好,朝政上的问题言侯也带的极佳,皇后管理的后宫一派宁静,梅长苏也不由得松了好大一口气。只是这一个月堆积了大量奏折,虽然不紧急,可也是要一份一份看完的,萧景琰也不得不每日挑灯夜战加紧阅批。   梅长苏看他每日辛苦,未免有些心疼,便帮他一起阅批,只是每每到了晚间,都会被萧景琰率先赶去睡觉。   “你身子弱,还是不要这样劳神了。加上现在时节不好,天气愈发凉了,夜晚露重,你该早些睡才是。”说罢将他打横抱到床榻上,为他细心脱去外衣和鞋袜,又掖好被子,才又退到外间去看奏折。   只是看了没有多久,就感觉肩上被披上了衣服。一回头,就见梅长苏静静立在他身后,旁边还有一个抬着托盘的侍女。   梅长苏从托盘上抬下一碗尚还在冒着白烟的茶。   “熬夜伤肝,我特地向老先生讨来的配方,桂花好找,只是这工艺繁琐,今天才制出来。我还没吃过,你替我尝尝可好?”   哪怕萧景琰不用尝,也知道定然是甜蜜可口,香妙非常。   待侍女撤走了碗盘,梅长苏缓缓坐下,学着飞流的样子偎在萧景琰身旁。   “这里有火盆,你看着你的奏折,让我睡会儿。”   萧景琰扳过他的身子,很轻柔地在他额头上吻了一吻,才轻轻回道:   “好。”   「木樨清露:取新鲜桂花,充分发挥烧酒锡甑、木桶减小样,制一具,蒸煮香露。舒肝顺气,开胃解乏,制法辛苦,极为难得。非诚心不可得。」——《皇太后的珍馐手札》。   注①:实际上是李白儿子的名儿。《北平无战事》里崔叔的儿也叫这个,我挺喜欢就借来用了。顺便写萧景琰穿便服的时候我就想到方孟韦小警官穿着那件儿白色短袖的样子,非常美ww   注②:你们都不点想看啥食物,我只好顺着从书里挖了。这次还是《红楼梦》里头的。   解语生香传之「燕窝碧粳粥」   秋天一过,这再繁茂的地方也避免不了迅速萧条下去的命运,夏虫秋叶早被桀桀逡巡着的风带进了末路。各宫妃嫔早都紧闭了门窗,只要能不出去就不出去。皇后也体谅她们,自从入了十一月,就很少请嫔妃到正阳宫。   近段日子时气不太好,天气越来越阴冷,白日里那天光总是惨白惨白的,想来也快要下雪了。这雪要是下下来,也许还能回暖一些,就是这将下未下的时候最是要命。空气里湿气饱胀,压得人非常难受。   别说梅长苏的身体有些受不住,就是萧景琰自己,也很怕这样的天气。   本来凛冬将至,萧景琰早就吩咐了下人们在梅长苏的住处布置了许多火盆,用的都是最好的木炭,少有烟尘——虽说这几年他安心养着,身体早就不像从前那样糟,可到了天冷的时候还是会发寒疾,即使能不危及生命,也难捱得紧。所以到了冬天,萧景琰必定是要他日日在寝殿里待着,尽量不许出门受风的。   梅长苏知道他担心,也就不与他争辩这么许多,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不出门就不出门,每日开窗透些风仔细不要着凉就好。庭生也常常会带着伯禽一起来看他,想来是怎么也不会无聊的。   只是这一番……梅长苏倒是被保护得很好,萧景琰却受罪了。   “今日可能起得来床?”梅长苏轻轻掀开帘帐,抬手让奉旨太监下去,自己半坐到萧景琰的床边。   “可……可以!”萧景琰咬咬牙,努力想要支起身体,最终却还是倒回床上,面上的表情更痛苦了几分。   “请静姨来看看吧,总这样也不是个办法。”梅长苏满脸的忧心,“若不愿意麻烦静姨,召太医来也是好的啊。今日就别早朝了……实在不行……让言侯将朝臣们今日所论所请报上就是,你还是休息一日吧。”   “不行……”萧景琰又支起了两只手肘,死撑着想要起身,还是失败了。   梅长苏皱了皱眉,索性站起身朝外面的奉旨太监吩咐,让他去告诉朝臣们今日休朝一日,再去宣召太医。   “你……你别担心……这两年都这样子,老毛病了,我缓一缓就好。太医来了,多半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捱着。”   “一直捱着哪受得了呢?好歹让太医施几次针,再喝两服药下去,总归能舒服一些。”   “别费心了,我能捱得住。前两年就请过太医了,说是根治不了,那就算了,不麻烦了。”   梅长苏瞧着萧景琰难耐至极的模样,禁不住轻轻叹了口气。伸出手去抚住他满是虚汗的额头,细细擦拭干净。本想说些什么,还是闭了嘴,又把萧景琰的被子往上掖了掖。   “你啊,这也要愁。”   梅长苏白了他一眼,握住了他的手。   萧景琰今年已是不惑之年。   本来四十不惑,并不算老,也还是壮年时期。尤其他保养得宜,也没有什么不太好的习惯,身体大体上还是很好的。只是再好的身体也终归会有些小毛病,比如像现在这样。   萧景琰年轻时候是领军作战的将军,打过大大小小无数场战役,斩帅夺旗样样都能做,那也是刀山火海,血雨腥风里摸爬滚打过的人。那时候仗着还年轻,什么都不怕,受了伤用粗布一绑继续作战,也没去想顾忌什么。然而随着年岁渐长,年轻时候不注意保养身体落下的一些扎了根的毛病都跑了出来,把人折磨得痛苦万分。   萧景琰就是那时候战场上负了伤,也没彻底治好,隐隐埋下了顽疾,每到这样阴冷潮湿的日子里,受伤的那几处就会狠狠作痛,针扎似的难熬。   有时候痛得整夜整夜都睡不着,连带着梅长苏也跟着睡不好,心疼得不行又毫无办法,只好陪着他一点一点地熬。萧景琰本来每天睡得就晚,这样一来就更没法休息了,他又怕梅长苏也不能休息,所以旧痛复发的日子,他向来是一个人就寝的。   梅长苏也知道他的心意,可是他一个人耐着更是难受,又知他肯定也不会去打扰皇后妃嫔们,当下也不管不顾,只要他复发了旧痛就好好陪着他。好歹能一起说说话,聊聊天,搂着他给他顺顺气,也许能舒服些。   也就是这两年才出来的毛病……萧景琰握紧拳头,又熬过一阵痛楚,脖颈里,额头上,后背上冒出的冷汗早已把寝衣彻底濡湿了。   萧景琰浑身犯疼,梅长苏心里头也跟着犯疼。竟是完全忘记了萧景琰这会儿经受的疼痛跟他当初万虫侵身,冰火交替,又削皮碎骨的疼痛哪里能相提并论?细算起来,怕是连万一也比不上。他都凭一己之力扛下来了,萧景琰这个又算什么?   至少他这会儿还有力气能与他说话,还能靠在床上对他露出显得有些虚弱的笑,还能握着他的手安慰他莫要担心。   “你衣服都湿透了,湿湿的透进身体里又要难受,先起来换件干的。”说罢就扶着萧景琰慢慢坐起身,耐心为他除下上衣,又从柜子里找出一块干爽的布帕,为萧景琰一处一处擦拭干净身上的汗液。   许是常年在外行军,如今饮食也注意不会过度的缘故,萧景琰身上倒还没有一丝肥肉,照例像年轻时一样精壮。梅长苏仔细擦拭了每一寸皮肤,修长的手指握着轻柔的帕子,浅浅划过萧景琰的上身。从他厚实的肩膀再到壮实的背部再到有力的腰间,紧接着转到腹部,胸前,锁骨,肩窝,手臂,又从上到下回到腰间。他做的驾轻就熟,一丁点也没有迟疑。因为这是他最熟悉的人的身体,哪怕在黑暗里,闭着眼睛都能找到他身体的每一处。之后,才起身找来一件新的寝衣。   “这一件……是皇后去年做的吧?”萧景琰轻声问道,“我还没穿过几次。”   “人家给你做的,我哪知道?”梅长苏又仔细把衣服给他套上,一颗一颗扣好扣子。   “裤子也换了吧。”   萧景琰乖乖躺下让梅长苏给他更衣,梅长苏先是细心地把被子拉上去了些,遮住了他的上半身以防他受凉,才又帮他换好了裤子。末了,一点一点摸了他身上处处都干爽着,才放下心来。   “现在好些了吗?”   “比昨夜里好多了。”萧景琰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精疲力竭勉强扯出一个微笑看着梅长苏,眼里盛满了心疼,“让你担心了,小殊。你看看你这几夜都没睡好,眼窝子都青了。”   “什么话?”梅长苏也回他一个笑,“我倒还记得我着了病的时候,你也是这样日夜守着我,如今换我来照顾你,你该庆幸才是。”   “我自然是庆幸的。曾经名扬天下的赤焰军林少帅,还有而今万人敬仰的江左盟梅宗主亲自照顾我,就冲着这份盛情,我就是再难受,也想多病几日。”   “又在胡说,你要是再病几日,别说我了,你那些朝臣都得要闹翻天了。还不赶紧好起来?”边说还边揉上萧景琰最痛的一处,以适宜的力道按压着,也不知道能不能缓和一点,不过也算是有个心理作用。   “你别辛苦了,昨夜你也被我闹得睡不好,我这会儿没那么疼了,难得不用早朝,”萧景琰哑着嗓子开口,“你再陪我多睡会儿。”   “好。”言罢又让太监多送了两个火盆进来,自己除去外衣,裹进被子里,伸手紧抱住了萧景琰。   “真好。”   “什么?”   萧景琰把梅长苏搂的更紧了些,轻轻蹭了蹭他的颈窝。   “我说,你在身边,真好。”   萧景琰如今是皇帝,可以说是这个国家地位最高的人,可也是烦心事最多的人。大到家国天下,小到宫内琐事都要麻烦他。纵然外有得力的股肱之臣,内有体贴的贤惠皇后,也不可能完全替他分忧。好在梅长苏陪在他身边,毕竟是此生挚爱,光见到他就喜悦了。而梅长苏知道他辛苦,时时想些不逾矩的办法帮他解去了大多愁事,倒还让他这个皇帝当得舒心了许多。   本来他刚刚回来那年,西宫里都晓得陛下心里那个苏先生回来了,还住在陛下的寝宫偏殿,多少是有些不忿的。一时间什么分桃断袖,妖言惑主,不知廉耻之类难听的话也悄悄在西宫里流传开来。虽然柳皇后极严厉强硬地压下了这些流言,还下了旨意说日后谁再这么说苏先生就等着领重罚,心里也未免会有些在意。皇太后携了她的手,和和婉婉地与她谈了一下午,皇后才大气地笑着回了正阳宫,当夜就亲自带着人来与梅长苏长谈一番。   过了一些时日,看见两年来一直闷闷不乐,从未真正开心过的萧景琰自从苏先生回来之后竟是愈发开朗活泛,大笑的次数也变多了,也终于彻底放下心结。心里对梅长苏只剩下了满怀的感激与敬佩,旁的,是一点儿也找不着了。   难得不用早朝,又有梅长苏躺在怀里,萧景琰好不容易算是睡了个安稳觉,一觉睡到巳时过,才悠悠转醒。即使有言道:一日不睡,十日不醒,也觉得精神头好了很多。   不过他醒的时候,梅长苏还闭眼睡着。   想想也是情有可原,这几日他是劳身,而梅长苏是劳心,其实比他还要累些。他眼窝下的青黑愈来愈浓,萧景琰看着都觉得不忍。这会儿也不叫他,让他多睡一会儿。   只是这闹了好几日他都没休息好……只怕这雪一下……难免又要生一场病,这可如何是好?   梅长苏的面容清雅浅淡,鸦鸦的黑发散在枕边,面色白净,唇如点朱,轮廓不如林殊那么深,这安稳睡着了也是一副恬淡的模样,甚少有表情。萧景琰想起从前的林殊,在他身边睡得倒是深沉,只是梦多。有时也不知道梦见了什么,睡着睡着突然就嬉笑起来,看着又像是没醒。醒过来问他梦见了什么,也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梅长苏就不同,他从不会睡着睡着这样笑出来,可现在看着他的睡颜,也知道他心里定然是高兴的。   “喜……喜欢……”萧景琰定定看着怀里的梅长苏,忽然看他双唇微启,似是在说梦话。   “喜欢谁?”明知是梦话,萧景琰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这一次梅长苏似有所觉,竟顺利回答了他:“喜欢……你……”   萧景琰眉开眼笑,悄悄吻上他的嘴唇。   这一次,梅长苏可没有又睁开眼睛说他偷袭。   又过了几日,这隆冬已至,时气又冷了好几分,终于等到了万顷同缟,玉树琼华,鹅毛纷扬,大雪封疆。这雪一落下来,萧景琰身上的旧痛也就好了不少,也没再有之前那样疼痛难耐的时候,梅长苏陪他睡了两夜,看他彻夜安稳无虞,总算是放下心来。   一转眼又是一岁将过,眼看着就到了腊八。民间尚有吃粥祭神的习俗,这皇宫里当然也要热热闹闹的。如今还只有伯禽一个皇子,加上一个义子庭生,自然是受的万千宠爱。皇太后宫里做的腊八粥和糖花生可是很勾引人,一到腊八这日,小伯禽一大早就自己往皇太后宫里跑,就跟奶奶讨零嘴儿吃呢。   梅长苏自然也是要亲上门去道一声贺,过了腊八离新年也就不远了,又是一年过去。   到皇太后宫里的时候皇后和伯禽都在,小伯禽一看见他,就很开心地跑上来,把手里的花生酥糖递给他吃。   伯禽今年才五岁,正是最活泼好动的时候,平时又常得梅长苏提点关心,自然是记得他。可惜梅长苏的手臂还是没什么力气,抱不动他,只能开怀笑着蹲下身来与他平视,被小伯禽“啪叽”亲了一口。   皇太后和皇后看着也笑得合不拢嘴:“伯禽倒是很喜欢苏先生,日后伯禽的功课我这个当娘的就不用愁了,有苏先生这样的老师,那真是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福气。”   “皇后娘娘谬赞了。”梅长苏朝他们各自行了个礼才道,刚坐下侍女就送上来一碗腊八粥。   “静姨的手艺真是愈发得好了,这腊八粥闻着比我小时候吃的还要香。”   “你小时候可比现在要挑剔,你太奶奶那里的吃食都不一定全看得上了,那还看得上我这里的?”皇太后笑道,“那会儿阖宫上下就数你最金贵,成日里闹腾完了还处处都有好东西准备给你吃。”   “怎么苏先生小时候,很调皮吗?”皇后好奇地眨了眨眼。   梅长苏不自然地握拳放在嘴边轻咳了一声:“幼时不懂事,难免顽劣。”   皇太后又笑了笑:“那时和景琰在一起,活活两个混世魔王,吵得人头疼。可是现在想想,还真怀念小孩子闹来闹去的时候。可惜现在宫里只有伯禽,庭生也大了,未免觉得冷清。”   言及此,皇后也叹了口气:“是啊,我也希望宫里孩子多些,才……”   这话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   谁不知道自从梅长苏进宫,十日里有五日萧景琰是陪在他身边,四日萧景琰自己通宵理政,剩下一日才是往西宫里跑,有时候连一日都不去——那这宫里哪来这么多孩子?   梅长苏手几不可见轻微一抖,差点拿不住粥碗。   皇后说完才注意到梅长苏,一下就发现自己失言,慌忙住了嘴。   梅长苏嘴角一勾,将粥碗悠悠放下,正准备说点什么,一旁的伯禽就先开口了。   “孩子……是小弟弟小妹妹的意思吗?”   梅长苏温柔地倾下身子回答他:“是啊。”   “是不是父皇去西宫住着的娘娘们的宫里,她们肚子里就会有小弟弟小妹妹呀?”   梅长苏笑意更深:“是啊。”   “那父皇每天都跟苏哥哥在一起,是不是苏哥哥肚子里也有小弟弟小妹妹了。”伯禽两眼放光,迈起小腿就跑到梅长苏身边,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就吭哧吭哧爬上了他的膝盖,把手放在他的肚子上。   梅长苏愕然地看着伯禽的动作,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一定是有小弟弟小妹妹了。”伯禽小手乱碰了一番,很笃定地说道:“我摸到了!”   “这……”柳皇后连忙把伯禽抱回来,满脸歉意,“对不起,苏先生,是我的错……”   “没,没事,伯禽还小嘛。”   柳皇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回过身对伯禽道:“下次可不许这样了,知道了吗?”   “为什么呀?母后不是说喜欢小弟弟小妹妹吗?”伯禽偏头,对此很是不解。   “因……因为……”柳皇后犹豫了一下,不知该怎么和伯禽解释。   虽然这世上男女相恋才是世人眼中的正道,可是萧景琰和梅长苏这一番情深意重也不是虚的,柳氏并不想过早就告诉伯禽这些事情,以免他有了别的想法。伯禽是自从记事就常常看着他的父皇和苏哥哥形影不离的,他只觉得这都是完全正常的事情,从不会往别的方面去想。若是有人跟他说,这不正常,难保他以后不会对梅长苏另眼相看。   梅长苏看着伯禽好奇的眼神,略一思忖,才低头道:“苏哥哥身体不好,还常常咳嗽,所以不会有小弟弟小妹妹的。如果伯禽想要小弟弟小妹妹,就让父皇去别的娘娘那里,很快就有小弟弟小妹妹了,好不好?”   伯禽眨了眨眼,没说话。   可能是因为回养居殿的路上着了凉,梅长苏当晚回去就发起了低烧,整个人都昏昏沉沉,迷糊不清。不过萧景琰匆匆忙忙赶到的时候倒是稍微清明了一会儿,催着萧景琰去皇后或者别的妃子那,别守着他了。萧景琰皱紧了眉,直皱到眉间出了两个小鼓包,看梅长苏一副你要不去我就不好好休息的样子,才不情不愿地去了皇后那里。   梅长苏这才稍稍安下心,两眼一黑又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甚好,四围都温暖如春,又捂着被子发了汗,烧也退了,也没有再咳嗽,浑身上下舒服了许多。想来也是因为之前太担心萧景琰睡不好才发的时疾。   第二天一早,是被一阵一阵清甜的香味吵醒的。   本还在迷迷糊糊的睡梦里,突然闻到米粥的香味,硬生生被从梦里拽了出来。一睁眼,就看见萧景琰带着伯禽坐在床边,伯禽双手还捧着一个白瓷小碗。   看他醒了,伯禽忙往他身边蹭了蹭,又把碗放的离他近了些。   “苏哥哥,你醒啦。”   “伯禽?景琰?你们怎么在?”   萧景琰把带着老茧的手掌柔柔放上梅长苏的额头,试了试已经没有再烧了,才放下心回道:“伯禽一早就缠着我给你送吃的,是皇后亲手熬的,你起来吃些吧。”   虽然知道梅长苏和萧景琰的关系,只是梅长苏毕竟是成年男子,皇后也不好在他睡时过来叨扰,只好拜托了萧景琰。   “什么吃的?”   “昨夜皇后告诉我,伯禽昨天从母后那回宫,就吵吵着要给你送这燕窝碧粳粥。”   梅长苏一愣。   燕窝碧粳粥,乃是北方进贡的绿色粳米混同官燕的燕窝一起熬制,微带碧色,清香甘甜。只是这燕窝倒还罢了,碧粳是非常难得,一般到了宫里也就皇太后,皇帝,皇后能吃上。萧景琰对这些向来不上心,梅长苏当然也不会提,所以大多都送往了皇太后和皇后那里。这一碗燕窝碧粳粥,可是很珍贵了。   “苏哥哥,母后做的粥,很甜很好吃,你吃一点吧。”伯禽道。   梅长苏也不忍辜负他一番好意,连连起了身子,从他手里接过那一碗粥,细细搅了一搅,才放进嘴里品尝。   不得不说,皇后的手艺确实精益。   伯禽趴在他床上,定定看着他把那一碗粥都喝完,才自觉地拿过碗去,竟是喜滋滋地对萧景琰道:“这次一定没问题了。”   这倒是把梅长苏说懵了,问他:“什么没问题?”   伯禽轻快地回答他:“苏哥哥昨日说身体不好,所以没有小弟弟小妹妹。我常听母后说燕窝可以调养身体,所以就缠着母后做给苏哥哥吃。这次苏哥哥一定能有小弟弟小妹妹,是不是,父皇?”   梅长苏没料到他会这么说,转眼一看萧景琰也是面上通红一片,忍不住咳嗽了好几声。   伯禽看他的样子,又忙道:“母妃说咳嗽也能吃燕窝,我再去取些来给苏哥哥吃!”说罢也不等二人表态,就一溜烟儿冲出了养居殿。   留得二人尴尬地对望一眼,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说。   最后还是梅长苏先打破了沉默。   他拉过床边的衣服披上,慢慢起身下床,不待萧景琰说话,就从小橱柜里取出一块茶饼,细细研碎,又提过下人们早就烧好的滚烫热水,泡了一杯茶给萧景琰。   萧景琰倒是呆了一下,他一向不爱喝茶,梅长苏是知道的。   “景琰。”   “你是不是想说,让我不要总是陪着你,也该为皇家子嗣多考虑?”   “是。”梅长苏坐在他对面,眼神深沉,万千情绪,坦荡无遗。   萧景琰难得没有回答他,只是唇角动了动,梅长苏却自顾自说了下去:“陛下,你毕竟是陛下。不说天下之大,就连静姨也是想要多子多孙的,你看,伯禽也很想要一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   “可是……”   “你想什么,我能不知道吗?我既然已经回来了,就是打算陪你一辈子。我就在这里,又不会跑,你不用成日过来守着。”又叹了口气,“我总是不能为了你开枝散叶的,但是我知道你的心意在这里。”   正说着话,伯禽又端了一碗燕窝碧粳粥进来,切切地看着梅长苏。   梅长苏则是目光炯炯看向萧景琰。   萧景琰蓦地一顿,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梅长苏面上这才漾出一个笑,和善亲柔地把那碗粥喝完,摸了摸他的脑袋,目送他蹦跳着走出养居殿。   晨间霜雾已起,殿外又下起了大雪,院内冷落出尘的红梅被雪片压出阵阵清香,安静幽宁,沁入心脾。梅长苏正打算追出去看看伯禽会不会滑倒,就被萧景琰从背后束缚住了身体。   “小殊。”   “嗯?”   “子嗣的事情明天再说,今日就且让我再陪陪你。可好?”   「燕窝碧粳粥:北方碧粳米混同南方管燕窝熬制,喜甜则加冰糖,喜咸则加肉糜,精烹细煮两三个时辰。清香回甘,滋味妙极。可止气虚盗汗,胃口不佳。并,可滋阴养肾。」——《皇太后的珍馐手札》。   注:这次还是红楼梦里的,燕窝粥和碧粳粥的结合。   解语生香传之「酸笋鸡皮汤」   「景琰吾友,见字如晤。   我此前从未给你写过信,是否觉得很意外?只是这封信走的是驿马,恐怕你看到时已经是至少一月之后了。   今日是二月十五,是个望月,我和父帅五日前就已经顺利到了北部边境,在淯水南边安营扎寨。恰逢春日,关外水色清冉,青山葱郁,满目的风光秀丽,你看不到这样的景象真是遗憾。这些日子大渝并没有轻举妄动,父帅也就暂时按兵不动,不过若是大渝有一点歹意,定要让他们领教一下我赤焰军的厉害。   你最近在金陵可好?还是你已经被派遣到了外地驻守?我这里倒是一切都好,就是有时候难免无聊,父帅又不许我们随便进山,只好偶尔下水去捞鱼。这个时候的鱼又瘦又小,拿来打牙祭都勉强,更不用说吃饱了。   哎,虽然不应该,可是我总想着战事一旦打起来,必定会比现在充实得多。   已经到了春分,今年的春耕刚刚开始。我昨日特地带了卫峥大哥他们去帮农民们插秧,结果卫峥大哥他们倒把人家农田里插好的小麦不小心给糟蹋了,把别人气得半死,最后我又被父帅罚了。若是你在就好了,还可替我受罚。   林殊」   「景琰吾友,见字如晤。   上一次托驿馆传给你的信也不知道你收到没有,也没收到你的回信,我担心在路上被遗失了。   不知前些日子清明时你可有吃到清明团?想来若是你在金陵,静姨定是会给你蒸些清明团子的。可惜我身处边陲,平日里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吃,更遑论清明团子这样的节令食物。   对了,跟你说件开心的事。   今日聂大哥他们兄弟二人在山里遇到一只吊睛白额的母大虫,那母大虫凶猛残暴,不过聂大哥他们二人还是合力将那只大虫给杀了,一齐扛着回了营地,还剥下了整张虎皮。聂真叔叔把虎皮拿了回去,说要做两件虎皮夹袄给聂锋大哥和聂铎大哥。不过现在已经快要入夏,恐怕要好一段时间不能穿上这两件虎皮夹袄了。   母大虫的肉被我们分着吃了,这虎肉又酸又柴,非常难吃,仅仅只能满足一点弟兄们想吃肉的欲望而已。你还没吃过老虎肉吧?若是以后有了机会,我也亲自去打一只老虎回来让你尝尝。   林殊」   「景琰吾友,见字如晤。   这一次给你写信的机会十分难得,故离上一次给你写信的时间稍微久了些。   七日前大渝突发进攻,我与父帅之前就看他们有异状,探子来报淯水北边的大渝营地只剩下了部分精锐主力,剩下的不知所踪,想是打算设埋伏了。只是这淯水湍急凶险,他们必不可能大部队强渡淯水来偷袭,我便自请领了人去百里外的水流细平处迎击,果然给了他们当头一棒。他们还以为我只是个无能稚子,瞧不起我,结果还不是被我的兵打得落花流水。   不过他们也不是全无准备,这一仗打得也十分疲累辛苦,我方也折损不少,加之时节已是盛夏,日头又毒又烈,赤焰军中不少将士都着了暑气,将他们这一支分流的伏击部队击溃后不得不好好整肃休息。但你放心,我定然是不会受伤的,只因为军务繁忙,抽不出时间来给你写信,你且安心,莫要挂怀。   林殊」   「景琰吾友,见字如晤。   这半月来又打了大大小小好几场恶战,还带着赤羽营的一支前锋部队去截过大渝的粮草,至少断了他们一季的后备补给。大渝也知三军在后,粮草先行的道理,这一支护送部队非常骁勇。亏得是我的赤羽营,他们再骁勇也必然不是我的对手。更何况他们护送粮草的那个旅帅实在是个庸才,空有一支善战的旅队,却被卫峥大哥耍得团团转。   今日从京中过来的使役带来了消息,说你前些日子被调派到了蔚州,皇帝舅舅要你去处理一场兵乱,所以我这封信就托驿卒送到蔚州。想来蔚州距北境比金陵距北境要近许多,这封信你应当不出半月就能收到了,也不知你那时可有回金陵。   听闻这一番蔚州的兵祸是因朝廷在军事钱粮上分配不公允而起,我信你能处理好,但也要多加小心才是。千万注意主在安抚,尽量避免硬碰硬地与他们对拼。他们定然是下了好大的决心,唯恐会愈发穷凶极恶。我知道你手上目前并没有多少兵力可供调配,若是硬拼,容易吃亏。   望一切顺利。   林殊」   「景琰吾友,见字如晤。   听闻你安全回京,我也就放心了。   我时时担心那些祸乱之人可会对你不利,如今看来你解决得十分完满,应当也是费了不少辛苦。不过单凭你的身手,也必不会叫人欺负了去,我这担心倒显得多余。你此次平乱有功,皇帝舅舅必然会好好嘉奖于你,到时候可不要吝啬,也分我些你受的奖赏来玩玩。   马上又是中秋,我们军旅之人只得些粗糙的干粮可以果腹。想必今年静姨又做了可口的月饼,我吃不着,你一定要替我多吃些。顺便也替我向静姨和景禹哥哥带好。   对了,你既说过我与你形同一人,那我便拜托你一事。若你得空,替我回林府去陪陪我母亲。我和父帅都不在家,我担心她会太过想念以致伤神,她一向视你为亲子,有你在旁边开解,想来她也会宽慰许多。   有言道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到了七月,这天气就一日凉过一日,我知道你一贯不喜欢多穿衣服,向来不会照顾自己,但也要当心风寒,切记不要贪凉。   林殊」   「景琰吾友,见字如晤。   年关将至,北境天气大冷,大雪累月不歇,积雪深厚,山路险隘难行。我们的士兵大多都是南方人,不耐这样刺骨寒冷的天气,不像大渝人擅长苦寒之地作战。前几日,大雪又封了疆,无论是行军还是补给都非常不便。想来我这封信也得要年后才能送到你手上了。年时是金陵最冷的时候,加之雪路湿滑,你每日出门小心些,仔细不要滑倒。   前些日子大渝人趁我方将士不适应寒冷,发动了好几拨偷袭,我们虽然军备齐全,可是手脚都已冻僵,吃了好大的亏。我也一时不备受了伤,伤在左手虎口处。天气严寒,伤口总是不好,还生了些冻疮,又疼又痒,当真难捱。   不过你莫要担心,这点小事倒是碍不着我。你都说我是个火人,天生体热,并不怕冷。倒是你,才要趁着冬日好好保养。   说起过年,我倒还记得我们年少时常常一起在帅府放烟花,算起来也已经好几年没再放过,忽地有些怀念。可惜今年只能在北境过年,但愿明年能同你一起守岁吧。   过年吉祥。   林殊」   「景琰吾友,见字如晤。   到今日,已是一年未见。   这一年早已习惯战场生活,并不会觉得苦。只是见不着你,多少还是觉得无趣。这一次离别时间很长,我以前倒还没和你分开过如此之久,竟还有些想念。   不过转念一想,想念你有何意趣?你这头水牛一贯无聊,兴许我回了金陵见到你了,还不如我在北境看大渝的这些人有意思。只是这些宵小实在是扰得人头痛,三天两头来骚扰一番,我被惹得恼了,就使了些计谋去给他们好看。   你想不想知道是怎么样的计谋?信中言语有限,待我回去再细细与你分说。   你且在金陵乖乖等着我回去,我甚久没与你比剑,不知你的剑术可有进益?   这么久没见我,你可想念我否?   林殊」   「景琰吾友,见字如晤。   我记得马上就是你的十七岁生辰,我怕驿马太慢,特地提前一月写这封信给你。   皇帝舅舅以前说,等你十七岁了,就可以自己有独立的府邸,想来你应该已经迁到宫外住了。正好等我回去,我就能到你那里去,再像小时候一样同你抵足而眠了。   你今年的生辰我又回不去,算上去年已经两年了,可你也不能忘了我。我这里并没有多少东西,唯独有一张弓,这次随着这封信一起送到你那里,算作是我送你的生辰礼物。你拿着它好好练习,别回头又输给了我,我一定会嘲笑你的。   往年你的生辰你都要把长寿面分我一半儿,这两年没有人再抢你的长寿面了,你是不是觉得很得意?告诉你,等明年你的生辰,我还是一样会抢的,莫要高兴得太早。   生辰愉快。   林殊」   「景琰吾友,见字如晤。   连连苦战七八个月,总算是暂时狠狠压制住大渝的军队,打得他们元气大伤。粗粗估计至少一年内,他们无法再生祸端。   我这七八月每日都在兵荒马乱的,一刻也不得闲,故而一直未能给你写信。你的回信我已经收到了一月,到今日才整顿完毕,得空提笔,望你勿怪。   你在信中说,你日前机缘巧合之下得了一套阳春白雪的抄本,想要送人,却不知真假,希望我能回去替你辨别。我当时读来只觉得有趣,你这向来不解风情的水牛竟也会关心曲谱的事情,笑了足足一刻。要我看啊,假使那套乐谱是真的,你也是欣赏不来的。我从前给你奏了梅花引那样清新婉丽的曲子,你竟说那是靡靡之音,真是气煞我。此番你居然主动去寻了阳春白雪的抄本,莫不是喜欢上了哪家颇通音律的姑娘,想讨人家欢心呢?   若真是如此,那我作为你最好的朋友必定要帮你看一看,看看是你配不上人家姑娘呢,还是人家姑娘配不上你?或者是你们二人情投意合,彼此相配,那我就祝福你们二人早日终成眷属。   景琰,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一直觉得你乃是风骨铮铮,和风坦荡之人,与你在一起的姑娘,也该是凛然高洁,安顺知礼的人。两年未见,你竟也能有了喜欢的女子,我当真替你欢喜。细细想来,能入得你的眼的,倒还不知是个多么月白风清的人物,真想见识一下。   皇帝舅舅已经允了我与父帅回京,待我们在北境的事一了,就回京去看你(此处有一浓重墨点)和你倾心的姑娘。   林殊」   「景琰,见字如晤。   父帅已在准备返程的事宜,我不日即归。   小殊」   整整十封信。   萧景琰背着手从门外进来的时候,就看见梅长苏在翻他的柜子,面前展开了一堆信纸,仔细一看,正是当年林殊第一次上战场那两年里,给他写的信,一封也不少。只是纸张经年累月有些发黄变脆,拿的时候都得小心翼翼的。   “怎么想起来翻这些了?”萧景琰坐到梅长苏身边,把下巴搁在他的肩上。   “我下午没什么事做,一时又看不进去书,就看看你这有些什么好玩的东西,结果被我翻到了这些。一封一封看下来,还挺怀念。”   “呵。”萧景琰一笑,接过他手中的纸,“那时候我们第一次分开那么久。”   “是啊。”梅长苏点点头,随即面上又现出一丝惋惜:“可惜你给我回的那些信,当年在梅岭的时候就……哎……”   “谁让你那时候要随身带着?若是好好放在林府,兴许我回来的时候还能找到。你随身带到了梅岭,可不就被烧成灰烬了么?”   “你就只给我写过那几封信,我那时候时时拿出来温习,当然要随身带着。”梅长苏这话说的直白,也并无半分不好意思。只是听在萧景琰耳朵里,却不知怎的觉得万分心酸。   当下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从背后紧抱住他。   那时候林殊离开金陵的时候才十三岁,可回来已经是十五了。   他从小就跟萧景琰形影不离,时时刻刻都黏在一起,好得像穿一条裤子的亲兄弟,很少会有分开的时候。可是那次一分开就是两年,分隔两地,只得靠书信往来。因着驿马太慢的缘故,两年事实上也写不了多少书信,你来我往一次就得两三个月,十封已经算是很多了。可那两年里十次往来都还不够,更何况毫无所知的十二年?   梅长苏见他表情不好,知道他定是又想到了不开心的事情,连忙转移话题道:“我倒记得那时候我们还未曾……未曾表明心意。”   萧景琰闷闷地“唔”了一声,道:“可你那时候对我也是关心的紧,每封信都要嘱咐我一番,都不知道是你大些还是我大些了。”   梅长苏脸颊微红,淡淡道:“你是好友,自然是要关心些。”   “当真只是好友而已吗?”   梅长苏也说不好。   如今细细想来,兴许那时候就已经对他有别样的情愫了。   否则怎么会如此惦记挂念?以至于时时落笔皆是情意。   那时候林殊还小,只觉得自己上了战场,景琰远在金陵,当真是极其不适应身边没有另一个熟悉的人跟着胡闹的感觉,难免想念。他觉得这是正常的,因为景琰和他从未分开过那么久,毕竟是幼时老友,换了谁不挂记?   然而那两年在战场上,马踏星月,披霜带雪,毫不知畏惧为何物。所到之处,如烈火卷席,狂风横扫,硬是凭着一杆长枪让大渝的兵士深深记住了这张还显得十分稚嫩的脸。这一去就是两年,再回来时,已经十五岁了。他面上的轮廓愈发深沉,线条也渐渐刚硬起来,皮肤晒黑了好几寸,但是稚嫩也没能完全褪去,依旧还是一副少年模样。更为紧要的是,心志也被风刀霜剑磨砺得愈发成熟,早就不是个见不到想见的人就哭鼻子的孩子了。就连母亲都不复最初那样思念,可他萧景琰的名字还时时刻刻在心里挂着,熠熠发亮呢。   “大概……比好友更亲密些?”   “我可是记得那一次你从北境回来不久,就气势汹汹地向我表明心意了啊。”   “我……我那时候还小,一时冲动了。”   “那我不依,反正你是说了倾心于我,我可是欢喜的很。你倒是给我说说,怎么的就突然开了窍的?”   梅长苏瞪了他一眼,手指却还是不自觉地开始揉搓起来,显然是认真陷入了沉思。   刚刚看到这倒数第二封信上,说的是萧景琰意外得了阳春白雪的两套手抄曲谱,想要送人,只是他自己不懂音律不知真假,所以告诉给通晓音律的林殊知道,希望对方能帮他看看。梅长苏只记得那时候自己看到这封信的第一反应是大笑,第二反应就是琢磨他想送什么人。   萧景琰是个不通琴律之人,正如林殊信里所说的,连听个梅花三弄都说那是靡靡之音,可把喜好抚琴的林殊气得够呛。素日里他说起那些著名的琴曲时,萧景琰向来不会表现出过分的兴趣。但是那一次竟然主动对他说花大价钱买了阳春和白雪的曲谱,他真的是觉得惊讶非常。仔细一想,这让一个人突然改变的原因无外乎就那几种,静姨也不是喜好音律的人。萧景琰也已经十七了,最有可能的就是因为看上了哪家通晓音律的姑娘,想投其所好讨人欢心呢。   一想到此处,林殊心里就万分不豫。   也不知是因为觉得好友连喜欢上了别家姑娘这样的大事都没告诉自己而不满,还是因为觉得分离两年,自己不再是他身边最重要的人而心焦。   最后那封信也是在这样不清不楚,化解不开的模糊心思里赌气写下的。特地落款小殊而非林殊,并且去掉了吾友二字称谓,大概也是想表明自己与他的亲密关系……现在想想都觉得真是幼稚的可以。   那一年总算回了金陵,林殊却觉得有满腔的郁结以至于完全不想看见萧景琰,躲了萧景琰整整一个月。   别说萧景琰自己了,就连总是跟在他们后面的萧景宁都发觉了不对,趁吃饭的时候问他。   “林殊哥哥,你为什么不理七皇兄了?”   林殊一听那名字就烦躁,不耐烦地答道:“理他干嘛!他都有喜欢的女子的,我何必去打扰他。”   萧景宁目瞪口呆,显然她完全理解不了为何七皇兄有了心仪的人还不告诉她,更不明白为什么七皇兄有了心仪的人,林殊哥哥会不理他。   “七皇兄有了心仪的女子,不是一件高兴的事吗?说明我们就快要有皇嫂了呀,多一个人来关心景宁,多一个人来陪林殊哥哥一起玩,不好吗?”   “好什么好!”林殊越听越心烦,“他要是给你娶了皇嫂,就再也不会管你了,你懂不懂!”   萧景宁愣愣地摇摇头。   林殊胸中无名火起,声音更大了些:“他就是因为有了心仪的女子,所以你!我!甚至……甚至景禹哥哥,他都不会在乎了,懂不懂!”   萧景宁还是愣愣地摇摇头。   林殊瞧着她讷讷的样子,心里愈发烦乱,只觉得萧景宁呆滞至极,完全没有往日伶俐可爱的模样,干脆别过头去,自己生气起来,不再看她。   可他也觉得他这股火来得莫名其妙。   他虽然天生傲气,可也不是眼高于顶,目中无人的那种人,平时的脾气也还算温平随和,轻易不会发脾气的。这几天也不晓得是着了什么魔,看谁都想发一通火气。   萧景琰买了曲谱,关他什么事?萧景琰有没有喜欢的姑娘,又关他什么事?   这次萧景宁过了好半晌才又开口:“林殊哥哥。”   林殊强压下心头的火气,干巴巴道:“干嘛!”   萧景宁伸手将他的碗拿过来,挽了挽宽大的袖子,亲自给他盛了一碗酸笋鸡皮汤。林殊不明所以,拿起勺子喝了一口,立刻就忍不住吐了吐舌头。   “酸不酸?”萧景宁看着他。   “当然酸!这个……”   “我喝着就一点儿也不酸,林殊哥哥觉得酸,是因为林殊哥哥心里酸。”   “什么……酸……”林殊正欲辩驳,脑海里却瞬间闪过一个人影。   他鲜衣猎猎,手持长剑,长身玉立,目如寒星,风神俊秀,贵气逼人,站在万丈冷逸的清辉间,被氤氲连绵的流彩笼着,眼神深邃辽远。背脊永远都挺得笔直,像他上战场时手里拿着的银枪。   林殊猛一拍桌子,还未等萧景宁反应过来,就夺门而出了。   萧景琰听他的描述简直笑得打嗝。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倒还不知道还有这么一段儿。”   梅长苏红着脸白了他一眼,低低道:“那时候……哪里懂什么……”   “你不懂?哈哈哈哈哈哈小殊你还说你不懂?那时候突然冲进我的房间,来势汹汹的,把我都吓呆了。你知道吗,你一个月没理我,忽然就给我来这么一出,我还以为……还以为你要跟我绝交,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时候林殊气喘吁吁地跑进萧景琰的房间,萧景琰一时没反应过来,瞠目结舌地看着他,还没等此处的主人说什么呢,那个闯入者就恶狠狠地指着萧景琰喊道:   “我喜欢你!”   什、什么?!   “萧景琰!”   啊、啊?!   “小爷我倾心于你了,你看着办吧!”   当真是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势啊……   “你说,哪有人表白是像你这样的?生怕吓不到人……我那时候可是反应了好一阵儿才意识到你说了啥,真是……”   “所以说是一时冲动嘛……”梅长苏本来想到那件事就觉得丢人,现在更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诶,那你是怎么会想到我有了倾心的女子的?”萧景琰大笑着更加搂紧了他。   “不就是你那曲谱。”梅长苏一脸悔不当初,“我以为是你买来送给别的女子的,就失了分寸。到后来才想起来那八成是给我的,我跟你说过……”   “阳春白雪是旧时名曲,都说这两首曲子一首温润和煦,一首清冷琳琅,可惜曲谱早已遗失,我无缘得见。”   这确实是林殊的原话。萧景琰虽不喜音曲,却也晓得林殊说这话时语气里暗含的遗憾。这一次忽地听说有阳春和白雪一整套的抄本,当下也不论别人是不是骗子,不管不顾地花大价钱买了回来。副官在旁边说多半是假的,萧景琰也还是坚持。   是假的,顶多是失一点钱财罢了,万一要是真的,那能让林殊得偿所愿高兴一场,也不亏。当时送到北境的信上倒是没有明确说这曲谱是为林殊而买的,谁晓得林殊就自己想到了那方面去,而且还是用的信件。萧景琰也不好辩白,一想林殊马上就能回来了,当面跟他说就好,不必着急。   可是他万万也想不到,一向宽宏大量,脾气温和的林殊,竟会为此事大发雷霆,大概也是关心则乱的缘故。   ——不得不说是意外之得啊,这钱花得真合算。   “那那碗汤又是怎么回事?你还真觉得酸到难以下咽了?这么吃味?”   梅长苏仔细一想,转脸就换了副往事不堪回首的表情:“那碗汤是景宁自己做坏了,酸笋放得太多,她自己根本就一点都没吃!好好一碗鲜酸可口的酸笋鸡皮汤,被她做成那个样子,还硬要说是我心里酸了,真是……”继而怒瞪萧景琰,道:“你们萧家人都一个样!”   “那我倒还得感谢景宁了,若不是她那碗做坏了的汤,怕是还等不到林少帅开窍吧?”   梅长苏只斜着眼看他,不说话。   萧景琰看他的样子,愈发觉得高兴,偏头在他耳边说道:“那时候是你先开了口,后来又是我先开了口,虽说我们扯平了,可我还是想着想再听你说一次那时候的话。”   “休想。”   萧景琰也不恼,沉下声低低说:“你面皮薄,不好意思说,那就我说,你听着,可好?”   “哦?你想怎么说?”   “小殊——长苏——在下倾心于你,不要走了,安安心心陪着在下可好?”   梅长苏半天没说话,只觉得心头微震,继而一股酸涩在心里蔓延开来,愈发浓烈,终是汇成一道波澜不惊的河。   “年少时情窦初开,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只知道看见你就满心愉悦。哪想后来,堪堪分离十二载,那时觉得度日如年,如今全都过去了,反而觉得是瞬息之间的事了。可要我再经历一次,恐怕……”言语间尽是沉痛。   此时窗外隐约升起了星子,清丽的月光顺着方形的窗格一泻而下,夜风透过窗纸渗透进来,将满地的信纸带离了原位。梅长苏合上眼,轻轻说道:“好。”   「酸笋鸡皮汤:酸笋干浸软,随鸡皮同煮,简单易得,只注意酸笋莫要过量。酸爽解腻,鲜嫩可口。乃是景宁从小学到大最拿手之菜,亲自精烹细煮过百次,从未失手。」——《皇太后的珍馐手札》。   注:还是红楼梦里的。   解语生香传之「松茸云腿酥饼」   众所周知,萧景琰有一只战狼,名叫佛牙。   毛色深灰而浓密,四肢粗壮,腰背有力,牙齿尖锐,吼声如雷,尾巴就像钢鞭一样,任谁看了,都说这是一头非常凶猛善战的狼。   狼大多性子很野,又狡猾残暴,一般人是没那个能力来驾驭一头战狼的。甚至别说驾驭,光看到一头狼都会怕得瑟瑟发抖。有时萧景琰带着佛牙,它都没冲上去伤人,人家看到它就吓得腿软了。有时被人养的狼也会反过来伤害主人,怎么说也算是极危险的动物。   不过佛牙不一样。   佛牙跟了萧景琰十几年,萧景琰说什么它就乖乖做什么,素日里也不敢随意伤人,可一旦要它出力时,便是用尽全力毫不留情地撕咬抓挠。萧景琰每次出征都要把它带在身边,让它跑在整个军队的最前面,如疾火烈风为他们开路前行,没有一次例外。它跟了萧景琰一辈子,陪他打过成百上千场大小战役,几乎算得上是萧景琰最信任,最心爱的“副将”。   而这头狼刚刚到他身边时,还是一头刚出生没断奶的小狼。   那一年萧景琰和林殊一起到了云南,大概是因为林殊和霓凰甫订下了婚约,太皇太后说北境暂时没有需要林少帅非去不可的战事,让他也陪着霓凰到娘家看看。   林殊自然是千不愿万不愿的。本身他对这一桩婚事就十分不赞成,他这边心有所属,断断不愿意娶其他人为妻,可也不能明目张胆,光明正大地对太皇太后说他属意于何人。太皇太后在这一件事情上难得的强硬,说什么也要订下这桩亲事,父亲母亲和皇帝舅舅也都大力赞成,林殊一个人的意愿在这里当然也就做不得数了。   虽然很喜欢霓凰这个小妹妹,可妹妹终究只是妹妹,霓凰对他也是一副没什么想法的样子,而且霓凰也是知他心意的,这样两个人硬生生凑在一起……哎……   好不容易终于回了金陵,以为能和景琰在一起多待一段时间,可又被逼迫着去云南……临行的头一天晚上,林殊怏怏不乐地戳碎了碗底里的豆腐块,一句话也不想说。萧景琰看了他好一会儿,见夹给他的那些他惯爱吃的菜一口都没动,悄悄放下了筷子。   第二天一早,林殊就在行进的队伍最前方,看到了骑着马的萧景琰。霓凰堆了满脸笑意告诉他,这一次就算她求了皇帝陛下让景琰哥哥一起走,正好带他们云南走一遭,也叫他们开开眼,见识见识南境守军的雄姿。   从金陵到云南路远迢迢,山高水长。三个年龄相仿,又意趣相投的人凑在一起自然相得益彰,一路玩玩闹闹。林殊也一扫之前的阴郁,天天都乐呵呵的,心情好了还会跳下马和霓凰打一场,最后走了足足两个月才走到了云南。   云南的山很多,穆王府事实上就建在山脚下,虽不如金陵皇宫那么恢弘气派,也不若金陵的那些建筑一般精巧玲珑,可也是个灵秀大气,独具匠心的地方。萧景琰和林殊随着霓凰裙摆一荡就进了穆王府,本以为又是许多繁复曲折的回廊,却发现穆王府的装潢设计十分简单,不多久就走到了前院。   正在前院拿着木剑一下一下戳着靶子的小穆青一回头,就看到姐姐身后,两个颀长的影子踩踏着青石板缓步而来。   在云南的日子比在金陵还要充实许多,地处西南边陲,四围都是山,也因此民风淳朴,日子清闲自在。   萧景琰和林殊都不是闲得住的人,自打来了云南,就成天往南境军营里跑,和南境军里的将军们畅谈切磋,或是在马场跑上几圈,好不快活。又过了一些时日,霓凰突然提出要带他们进山去捡拾蘑菇。   云南山里的蘑菇多,有毒的也多。像萧景琰和林殊这样的外地人进去了不说会不会迷路,即使不迷路,运气好碰上了一地的蘑菇捡了回来,很可能吃了就被毒死了。霓凰忙着操练兵马,就让自己的幼弟穆青带着他们进山去了。   此处的山峰峦连绵,林深幽远,正是春夏之交的时候,深山里也还是依旧清凉,叶片还未见浓绿肥厚,只是已经繁茂起来,重重叠叠掩住了湛蓝高天,只微微透出几道极细的光束。愈往上行,山路愈发陡峭险绝,耳边依稀可闻涧水淙淙。这山林里的空气比外面清新许多,林殊同萧景琰并肩走着,也觉得呼吸起来甚是舒畅,心神也开阔了几许。   “穆青。”萧景琰看着小穆青拿着一柄长刀,在前面为他们开路,遇上了拦路的树枝荆棘就拔刀砍去,见了崎岖的路又伸出刀去试了试可能安全行走,在萧景琰二人面前很是经验丰富的样子,忍不住出声唤道。   “什么?”穆青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稚嫩的脸上一双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很是可爱。   “你常常进山里来吗?”   穆青点点头,乖顺道:“每年这个时节前后,姐姐都会带我进几次山。”   “就为了采蘑菇?”   “嗯!”穆青肯定道,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可是这个蘑菇跟别的蘑菇都不同,只有这个时候才有机会采到的,可好吃了。”   “什么蘑菇呀?”林殊好奇。   “叫……叫松茸!就是要新长出来的才好,若是多长了两天不及时采回去,就变老了。”   “哦?这么金贵?”   “是啊!是我们这里最好的东西了。姐姐说你们难得来我们云南一趟,要让你们尝尝鲜。”   “那敢情好啊。”林殊笑笑,“你告诉我那东西长什么样,我们来跟你一起找。”   穆青忙向他们二人描述仔细,一脸的郑重严肃,还强调了许多遍别的蘑菇不要乱摘,若是摘到了有毒的,那可就糟了。   萧景琰和林殊细细记下那松茸的特点,便跟着穆青往前走边留意路边的情况。   忽看到前方不远处的树边有一小从肥嫩带土的菇类,看着和穆青口中的松茸极为相似。林殊眼前一亮,忙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轻轻挖离出土。   蓦地身后草叶发出窸窣的轻响,萧景琰猛一皱眉,林殊也警觉地站起身来抽出腰间悬挂的长剑,指着那处草丛。   莫不是有什么猛兽?   穆青面上浮出几丝害怕,姐姐说过这山里时有老虎出没,要他们别走得太深,是不是来了老虎……他这小身板儿可是斗不过老虎的。   草丛又发出了悉悉索索的声响,林殊拿着剑慢慢靠近,却被萧景琰护到了身后。   “什……什么东西?”   萧景琰脸色不改,又把林殊往自己身后藏了藏。林殊却不需要他保护,完全不领情地从另一边走出来,用剑拨了拨那一丛草。   只见从里头滚出了一个灰白色的小毛球。   林殊一惊,下意识就想一剑戳上去,却被萧景琰眼疾手快地拦住了剑势。定睛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只蜷缩着瑟瑟发抖的小动物。   “这……这是……”   萧景琰先一步抱起了那个小毛球,仔细地护在怀里,轻轻提了提它的后颈,才道:“看上去……是只小野狼。”   “野狼?”林殊惊讶道,“这么小的狼,怎么会就只有一只?”   “你瞧。”萧景琰柔柔地扳过了小狼的腿,上面一道极深的伤口已经化了脓,“十有八九是腿上有伤,走丢了。”   那小狼在萧景琰怀里发出呜咽的声音,显然是冻坏了,见萧景琰怀里温暖,一个劲地往里钻,不忘用头蹭了蹭,又咬住了他的前襟。   “呜——咕嘟——”   萧景琰忍不住摸了摸怀里的小东西的脑袋。小狼竟似完全没有任何敌意与怀疑一般,主动把脑袋往萧景琰怀里送,还伸出舌头舔了舔。   林殊瞧着这样子也是不忍,又四处查看了一番,确认再没有别的狼只或是狼群,便提出让萧景琰带着回穆王府给它治伤。   那小穆青还是个孩子,一看没有危险就松了口气,又见他们捡到一只小狼,当下就眉开眼笑,开心起来。慌忙接过林殊手里那一小筐蘑菇粗粗看了一眼,确是松茸无疑,就拉着两人往山下跑去了。   回到穆王府,霓凰特地叫了南境军里专门给战马看病的大夫来替这小狼治伤。大夫说这怕是被别的什么野兽咬伤的,可怜这小狼估计才出生两三天就被伤成这样,恐怕会落下病根儿,以后都好不了。   说这话的时候大夫下了刀要为它去脓,被小狼反嘴就要咬,还好它的牙没长全,咬到了也不碍事。萧景琰只好坐在旁边一下一下地摸着它的头,轻轻安抚它。   说来也奇怪,那小狼被萧景琰捡回来,谁都不理,就搭理萧景琰一个人。   旁人送来的牛奶,这小狼看都不会看一眼,唯独要萧景琰抚着它的脑袋端起碗来喂了,才肯伸出舌头舔几口。晚上睡觉时更是要把整个身子蜷在萧景琰身边才肯安心睡着。萧景琰怕晚上翻身压到它,想把它放远些,结果过不了多一会儿,它又自己一瘸一拐地蹭过来了。更不用说白日,因为它腿上有伤,总不许它多动,也就只愿意叫萧景琰给抱着,旁人想碰一下也是不行的。   “又不是你一个人救的它,怎么就只跟你一个人亲近?”被小狼嫌弃的林殊很不满。   “大概因为最先把它抱起来的是我吧。”   “我还以为狼都多疑狡猾,就算你先把它抱起来了也不会信任你的。”   萧景琰看了看伏在他腿上睡得正香的小狼,又并起四指顺了顺它的毛,眼里闪起了黑凌凌的光:“我看它颇识人性,也通言语,我说的话它似乎都能听懂,所以便格外与我亲近些。”   林殊不屑地撇了撇嘴,可细瞧着那乖乖蜷在萧景琰腿上的毛团,又生出些许羡慕之意。   为了让小狼也能接纳自己,林殊日日都跟着萧景琰一起给小狼喂食,边吃边小心翼翼地抚上它的脖颈。   那小狼瑟缩了一下,躲开了他的手。   林殊皱皱眉,仍不死心地又抚过去,这一次小狼张开没牙的嘴也咬了他一口,又躲到了萧景琰身后去了。   后来小狼慢慢断了奶,腿伤也一天天好起来,已经勉强能多跑动一会儿,萧景琰便引着它在穆王府的前院里练习跑动。   林殊背靠在墙上,恨恨地盯着那只小狼,嘲讽道:“你现在的样子真像带着你儿子。”   萧景琰知道他正为这小狼不理他而不爽,也不接他的话,自顾自地继续引着小狼走动。   “还是你带你儿子都没这么认真?”   “你还真把这狼当成你儿子了啊?”   “啧瞧你那认真的样儿。”   “当儿子还是媳妇儿啊?这么上心。”   萧景琰这才抬起头来:“跟一只狼你也置气,还赤焰军少帅呢?”   “谁跟它置气了?”   “不就是因为它不理你不高兴了吗?”   “谁会因为这个不高兴?不理我就不理我呗,谁稀罕?”   “那你这阴阳怪气的语气?”   “谁阴阳怪气了?”林殊一脸不忿。   结果那小狼转过身来对他“嗷”了一声。   端着一盘点心过来的霓凰正好听见这二人的争吵,忍不住笑了笑,被那边气得跳脚的林殊看见了人影。   “霓凰!你也敢笑我!”   “岂敢岂敢?我是笑这小狼可爱。今天厨房做了松茸云腿油酥饼,景琰哥哥,林殊哥哥,你们要不要来尝尝?”霓凰笑道:“这是前些日子你们从山里弄来的那一点松茸掺了些云南火腿制的点心,我家厨娘手艺很好,你们过来吃一些吧?”   林殊正饿得不行,一看有点心可吃,忙不再理会萧景琰和小狼,快步走了过去。   谁成想,刚拿起一块,就被小狼“嗖”一下抢过去叼进了嘴里。   “萧景琰!管管你儿子!”   本来救了这只小狼的时候,萧景琰只是打算给它治了伤,便放归山林。可这么些时日相处下来,又觉得对这小狼万分疼惜,舍不得再丢下,就一直带着回了金陵。尤其是看着这小狼乌漆漆的眼睛滴溜溜朝着他转的时候,总忍不住让人想抱紧它。   再后来,等这只小狼认了林殊,已经是半年之后的事情。   那一年萧景琰带着小狼一起去九安山春猎,林殊自然是要跟着他同进同出,两个人一只狼自己就进了山。围场里不知什么时候被放进了熊,估摸着可能是围场的栏杆被熊给毁了,就这么跑了进来。   那小狼正在萧景琰身前几步的地方欢快地跑着,那熊就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差点儿把小狼给一掌拍死,得亏林殊跑得快把它给救了,不过也被熊的利爪刮到了背脊,留下好长一道伤痕,没多深,可流的血把衣裳都浸透了。   回去以后那小狼突然一改之前对林殊爱理不理的冷淡态度,还伸出舌头去为趴在床上的林殊细细舔舐伤口,偶尔还蹭一蹭他的颈窝。   最后林殊被它惹得心花怒放,大笔一挥,亲自赐名佛牙。   萧景琰怎么也没想到,那之后佛牙对林殊比对他还要亲密。   一见到林殊就撒欢扑上去,主动自己躺下露出肚皮之类的就不说了,吃东西的时候都要把两只前爪搭在林殊的腿上,晚上睡觉时也不黏萧景琰了,非得黏着林殊不可。从前是佛牙一定要在萧景琰的营帐里趴着,现在变成了一定要在林殊的营帐里趴着。   这一次换萧景琰笑他:“是因为的救它的时候没见血,你这次见了血,所以它更喜欢你。”   林殊正在一点一点喂佛牙吃肉,闻言抬头笑道:“我就知道佛牙会喜欢我,迟早的事情。”   “说的似乎当初在穆王府嫉妒得眼红的那人不是你似的。”   “现下你儿子被我抢了,不甘心了吧?”   萧景琰却不在意:“我儿子和你儿子有区别么?我是它爹,那你就是它娘。”   “它先跟你亲,你才是它娘。”   “好好好,你是它爹,我是它娘。”   林殊这才满意,摸了摸佛牙的脑袋,抱着佛牙毛茸茸的身体,轻轻梳理它的毛:“你听好了,那个萧景琰从今天开始就是你娘了,你可要好好护着他。”   佛牙欢欣地“嗷呜”叫了一声。   自此之后十几年,佛牙都乖乖听着“它爹”的话,一步也不离“它娘”身边,生生替“它爹”护了“它娘”十几年,一直守到了“它爹”终于回到“它娘”身边才放心去了——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此刻梅长苏正静静地抱着怀里的小狼,一下一下地抚着它的脑袋。   小狼乌溜溜的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看着他,小小的嘴巴不住地拉扯他身前的衣裳。   梅长苏被它闹得高兴了,脸上绽出温柔的笑意,又多喂了几块肉给它吃。小狼愈发欢喜,叼着肉就往梅长苏嘴边凑,像是想把嘴里的食物分他一半。   佛牙已经死了。   梅长苏永远都记得,他从东宫跌跌撞撞逃避着离开的时候,飞流从旁边窜出来,怀里抱着已经失去了呼吸的佛牙,带着一双惶惶不安的眼睛。   他理所当然地觉得神伤心痛,像是曾经他与萧景琰共同留下的痕迹一点一点终归是不可避免地走向了末路,然后完全消失。他从出生就看着那头小狼慢慢成长起来,到回来还能见它撒着欢扑到自己怀里,如今终于看见它彻底死去。   现在这一头小狼,是前些日子萧景琰从九安山给他带回来的。   前些日子是秋猎,萧景琰带着人去了猎宫,梅长苏觉得身子倦怠就推辞了这一桩差事,没想萧景琰回来的时候,怀里静静躺着一只小狼。毛茸茸的身躯,圆滚滚的四肢,团起来就像一只灰色的绒球,也同当年的佛牙一样腿部受了伤。   这头小狼可比佛牙要乖得多,不光亲近萧景琰,对梅长苏也很是黏腻,时时把梅长苏扑倒。也好在它还很小,并不算重,梅长苏也能勉强接住它。   他向来不太信什么轮回转世一类的说法,所以他也不相信这小狼是佛牙的延续,只觉得大概他和萧景琰都和这些小野狼有缘,佛牙走了,又有了新的一只来接替佛牙陪着他们。   这一次梅长苏仔仔细细地给小狼亲自处理包扎了伤口,小狼不能随便乱动,就安安静静地趴在他身上晒太阳,等看见了萧景琰进来,又“呜呜”地朝萧景琰伸出两只没受伤的前爪,大概是要萧景琰也抱抱它。   “比刚抱回来时重了些,你喂他吃了什么?”萧景琰忙接过小狼揽进怀里,长满老茧的大手还抓了一把小狼的皮毛,小狼舒服地往里蹭了蹭。   “还能喂什么?不就是那些肉,它总贪吃。”   “该少吃些了,不然不知要长圆多少。”   梅长苏无奈地看他一眼:“不让它吃就急躁,成天在我这里闹,哪里还敢不给它多吃?”   小狼知道梅长苏在说它,忙用嘴巴叼住了他的袖口。   “它也同佛牙一样,颇识人性,也通言语。可惜你现在不上战场了,有一匹战狼也派不上了用场。”   “那便让它保护你吧。现在飞流也不在你身边,好歹让他来做你的护卫。”   梅长苏笑着把小狼放到了地上:“它的伤也好的差不多了,你有经验,得空引它跑一跑。”   “又是教儿子吗?”   “你就当这是你儿子吧。”   “那你呢?是它娘?”   小狼大约听懂了他们的谈话,蹭到梅长苏脚下又“呜呜”了两声。梅长苏这一次没再理直气壮地反驳他,只弯下腰揉了揉小狼的皮毛,满眼柔和:“有什么区别呢?”   它爹还是它娘,不过就是个名号罢了,有什么区别呢?   萧景琰看这模样,不知怎的只觉得心下有股暖意,把小狼放回了梅长苏腿上,又差太监送了一盘酥点心上来。   “霓凰送来的那个什么……松茸云腿油酥饼,我记得你从前吃过,这次是她亲自做的,你尝尝。”   只是萧景琰刚刚摆出点心,梅长苏还没来得及拈起一块,那小狼就猛地扑上了桌子,两爪子打翻了整个盘子,满盘的圆形酥饼在地上滚,它挑了其中一只,伸出舌头舔了舔,整个囫囵吞下去了,末了还得意地扬了扬头。   这一次,换萧景琰失笑了。   “管管你儿子。”   「松茸云腿酥饼:取新鲜松茸研碎,云南火腿研碎,拌入油盐做馅。取水油面一团,油酥面一团,混合擀匀。将馅料裹紧面皮中烤制,菌菇鲜嫩同火腿咸香结合,据传美味至极,只是终究无缘得尝。」——《皇太后的珍馐手札》   解语生香传之「梅花香饼」   萧景琰最近心情很不好。   走到哪儿都黑着一张脸,随时随地都冷着声音,前到朝堂议事,后到西宫琐碎,每时每刻都死皱紧了眉头,一点儿也没有舒展过。   早晨上朝的时候,因为一个军祭酒的折子写错了一字,被生生骂了个狗血淋头。后来养居殿伺候的小宫女不小心打碎了一个茶杯,也引得陛下发了好大一通火。   皇帝陛下这个样子,下头的人自然也不敢太造次,只得小心翼翼伺候着,说话也轻声细语的,生怕哪句话说错了惹皇帝陛下龙颜震怒。   要说萧景琰虽然脾气不大好,也不是这种无理取闹,没事找事的人。不过这一次,文武百官都知道不好劝,因为皇帝陛下生气的原因,确实是……   月前,户部的沈追大人和吏部尚书一起,上报了一起贪污案子,数额巨大,涉案范围甚广,户部粗粗一算,竟算出少说八十万两银子的赃款。结果过了两天兵部尚书也掺了一脚,说这起贪案的源头还是军资,其中甚至牵涉到了靖北长林军的三名新晋副将。本来这个消息就已经让萧景琰气得浑身发抖,命中书省和户部,吏部,刑部,兵部四部官员全力追查,最后居然顺藤摸瓜查到了侍中头上。   萧景琰拍案而起,大发雷霆,砸了武英殿不知多少摆件。三天之内在上百道相关折子上下了朱批,明旨暗旨加起来也有几十道了。抓的抓,审的审,查的查,这个又求情那个又辩解,一会儿又冒出一个涉案官员。一时间朝内流言纷纷,看谁都像在看贪官。   当今的这个皇帝陛下行事公允,嫉恶如仇,对贪腐深恶痛绝,这是大多数官员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再加上知人善用,手底下的重要官员基本都是得力助手,按说应该是没多少人敢在他手底下钻空子,可这一番犯事的居然是朝中三省之一门下省的侍中之一,朝廷正三品官员。他可是几年前苏哲苏先生向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亲自举荐的人,也因此萧景琰一直非常信任他,哪晓得连他都晚节不保,当真可怕。再加上萧景琰亲赐名的重新整编的长林军的三个副将也竟敢涉贪,怪不得萧景琰会雷霆震怒。   这案子查了整整一个月,总算是把涉案官员都收押,所有漏网之鱼全部被逮捕,该处死的处死,该流放的流放,终于尘埃落定。   然而萧景琰还是没有一点好脸色。   奉旨的太监看着陛下的脸乌青乌青的,急得直抹汗。他看这一次萧景琰确实是气大发了,皇太后劝过,皇后娘娘劝过,霓凰郡主劝过,蒙大统领劝过,庭生殿下劝过,望舒小郡主和皇长子殿下也都来撒过娇,可是陛下的脸色还是没有一点缓和。   并且最能哄得陛下高兴的苏先生……现下又身在琅琊山,不在京中……   眼下正值年关将至,皇宫内外都该要筹备新年贺典,置办过年事宜,金陵城里也飘了细细的小雪,天色浅灰而静谧,清冷的季节里吹过一阵一阵低沉黯淡的风。   本应该是一年中最高高兴兴,老少同乐,皆大欢喜的时候,可萧景琰的脸却一直冷若寒霜。伯禽得了皇后亲手缝制的新衣服,也没敢去给父皇炫耀,更不用说还敢带着零食小嘴儿去献宝。皇太后说了几次也没办法,只能感叹到底是儿子大了,有了主见,她也管不了这么许多了。后宫妃嫔更是难得的希望陛下暂时不要踏足西宫,免得她们一个不慎,就落了什么莫名其妙的罚。   只是到了年关,积压的事情就比平时更多,加之刚刚结了一起贪污巨案。善后,安抚,整饬,填补空缺官职,样样都需要人手。前朝的大臣们可就不如后宫妃子那么幸运,还能躲一躲,他们只能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工作。讨论新政策,举荐新官员,折子一本一本递上去,得了朱批又得一点一点重新改进,辛苦非常。可眼看皇帝陛下完全无所觉的样子,比以往更加严厉地要他们加快进度,也只好照做。   一直到了大年三十那天,萧景琰才稍稍松了松眉头,让他们各自回家休息,年十六后复朝。官员们可算松了好大一口气,赶紧真心实意跪下谢恩。虽说善后工作还有一部分未能处理完全,例如一时半会儿根本定不下来的新侍中人选,侍中的工作只能暂时移交侍郎来代,可也已经完成了七七八八,剩下的等年后再处理也没什么大碍。   总算不用日日对着皇帝陛下的黑脸了……   年三十那天金陵又落了大雪。   素色绵延,厚雪封街,家家户户早已经备下了过年的粮食年货,街上的小摊大店也都关了门,好几条街杳无人迹。约莫是到了中午的时候,一辆马车压着厚雪叮咚而过,碍于雪地难行,速度并不快,不多会儿棚上就也积了一层均匀的雪片。所过之处,在素白积雪上划下两道不深不浅的车轮印和八只马蹄子留下的浅坑。   那正是梅长苏的车子,马不停蹄一路从琅琊山赶回金陵。   七日前,梅长苏曾借飞鸽传书来报,说会回来过年。   他已经离宫三个月,萧景琰也难免有些想念。只是梅长苏的飞鸽传书里时时都说他在琅琊山一切都好,要萧景琰一切放心,也只好暂时压下那些有的没的心绪。三个月前正是深秋,金陵的天气一夕之间转凉,前一日还秋高气爽艳阳天,后一日就秋风萧瑟露为霜。梅长苏一时没注意,没躲过一场时疾。正好蔺晨的鸽子也到了,说天气渐冷,问他要不要去琅琊山住上一段时日,虽说琅琊山的冬天也没好到哪里去,比起金陵也还是能暖一些的。   萧景琰思来想去觉得可行,也可借此机会让他去山间小住以恢复些被养的越来越懒的精神气也好,就劝着梅长苏去了琅琊山。这一去,就是三个月。   既是说了要回来过年,那恐怕就是这两天的事情,即使不能回来守岁,那初一也肯定是能到了。萧景琰得到了消息,就吩咐下人们布置好养居殿的偏殿,梅长苏爱吃的节令食物也都一应准备齐全,就等着正主回来。   奉旨太监一听到这话,忙不迭就差人下去准备了,不由觉得心里一松。   ——这苏先生回来了,陛下肯定就能高兴些。   马车不能驶进皇宫,到了宫门口就不得不下车步行。恰好遇见了被遣散的朝臣们,梅长苏仔细拢了拢身上的大氅,见沈追冲他笑着做了个揖。   “苏先生可回来了。”沈追的话里捎带了一丝庆幸。   梅长苏自然是能听出来,当即微一弯腰,温言道:“前些日子出去养病,听闻朝中发生了非同小可的事,辛苦大人们了。”   “我们也不算十分辛苦,最辛苦的还是陛下自己。这一月余都没能放松歇息,现在还在为了后续的事情劳神,既然苏先生回来了,还望苏先生好生劝导陛下一番。”   梅长苏颔首:“陛下最恨这些事情,一时心情不好也是难免,我自当从旁开导,请沈大人放心。”   “有苏先生在,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想必陛下还在等苏先生,天气凉,还是赶紧进去吧,当心着了寒气。”   说罢就一行礼,转身离开了。   梅长苏微眯起眼看了看沈追离开的背影,浅浅叹了口气,才踩着厚雪一步一步拐进宫门内。没走几步,就看见披着大氅的萧景琰。许是在雪地里站的时间久了些,萧景琰头上肩上都带了雪意,远远看见款步而来的梅长苏,面色显得有些苍白,同这冰雪世界几乎融为一体,却欣欣然似有喜色。   萧景琰忙快步迎上前去,带着久违的和缓笑意,急急挽住他的手:“小殊,你可算回来了。”   一别数月,又见梅长苏立在廊下展眉一笑,应了一声。   午饭是早就备好的,用了特制的暖炉温着,就等着梅长苏回了皇宫和萧景琰一同用膳。萧景琰细细瞅着梅长苏的眉眼,知道他日夜兼程快马加鞭在年三十这天赶回来,风尘仆仆若有疲色,觉得有些心疼。又看他胃口尚好,也没有再咳嗽,面色虽苍白了些,却似乎并无病气,也未见清减,又微微放下心来。   “看来这几个月你在琅琊山养得不错,身子骨比去的时候好了些吧?”   梅长苏夹了一只蟹肉灌汤包子放进小勺里,轻轻咬开一个小口,将里头的汤汁吸干净才回道:“蔺晨准备了不少药材,我天天都被逼着喝一碗下去,这想不好也难啊。”   “蔺晨公子倒是细心,也亏得是他,要是旁人我可一点不放心。所幸你一切都好,总算是平安归来了。”萧景琰又夹了一只包子放进他碗里。“我本以为你要在琅琊山过年。”   “今年就不在琅琊山打扰琅琊阁里那些人了,我要是还在那里,八成会不太方便,还是回来比较好。”   萧景琰赞同地点点头:“回来也好,到底还是家里过年最舒服,也不必拘那些有的没的的礼数,我也能好好陪着你守岁。我记得你从前给我写的信里头还说过来着,想同我一起守岁,今年不就赶上了?”   “我自打从北境回宫,哪一年没有陪你一起守岁?”   “这倒确实,可我又怕你熬不住,总希望你睡早些。”   “一年到头也就这么一日,没关系的。”梅长苏又送了一片鹅脯肉到嘴里,“养居殿的厨娘手艺见长,这蜜汁鹅脯做的比从前更好吃了。”   “好吃就多吃一些。你这三月在琅琊山是没饭吃吗,怎的看你这么饿?”   梅长苏摇摇头:“不是因为为了赶回来陪你过除夕,这些日子在路上都没怎么吃好。”   萧景琰听了又是一阵不忍:“赶不回来就赶不回来吧,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了,你若是来不及赶回来,我也不会多说什么,你赶得这么急,万一饿坏了可怎么好?”   “无妨,我这不是好好回来了,还有什么可担心?”   苏先生一回来,陛下脸上果然就云开雾散。   太监宫女,西宫妃嫔,包括皇太后都长舒一口气,这宫里也总算是有了些过年的气氛。   有梅长苏在,养居殿的春联自然都交由他手。用过午膳,内廷司就新送来几方徽州墨和红纸,难得过年不用过多操心朝事,萧景琰也就安安心心待在梅长苏什么替他研墨。   这也不是第一次看梅长苏写字。   从前林殊气力充盈,腕力极重,人又生的不羁,写出来的字自然都是和他本人一样刚劲有力,飘逸洒脱。后来梅长苏内息尽失,手腕也绵软无力,好在现在身子渐渐养好了些,恢复了些腕力,但要写出从前那样遒劲的字已是完全不可能,只好练了一手清雅些的。照着卫夫人的字帖临摹过一些时日,也练得清婉瘦洁,既如行云流水般顺畅,又如鸾翔凤翥般舒展。   萧景琰力气大些,被梅长苏的笔法吸引了去,手下不一会儿就磨了一大盘。梅长苏甫一收住笔锋,见那砚盘里快溢出的墨水,不由笑道:“你怎么和飞流一个样,研墨都没有分寸的?”   萧景琰这才注意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你写字,走了神。”   “你磨出这么许多,等一下剩的你来写么?”   “也好,”萧景琰欲接过梅长苏手上的笔,“苏卿来写这养居殿里的春联,那朕也凑个热闹,不如阖宫上下都一并写了吧。”   可梅长苏却不依,瞧了瞧满砚盘的墨水,忽地起了玩心,趁萧景琰一时不备将蘸满了墨水的笔锋往他额头上重重一点。   萧景琰一下就急了,也拿过笔架上另一只更粗些的白狼毫,猛一蘸墨水就朝梅长苏的鼻尖画去。梅长苏又横着往萧景琰脸上划了一道,却换来额头上更大的一片,罪魁祸首刚画完就跑了。这下梅长苏胜负心一起,索性双手端起砚台试图报复,只是走动时一下不察,碰到了桌子的腿,眼看着就要被绊倒,萧景琰迅速过来接住他,结果那墨水撒了二人一头一脸,两人的模样都甚是滑稽。   “叫你闹吧?”萧景琰扶起梅长苏,无奈道,“这下上好的徽州墨都付诸东流了。”   “能看见陛下这么有趣的样子,倒也不亏。”   “真是年纪越大越发不知道稳重了,也不晓得那个惊才绝艳的麒麟才子江左梅郎去了哪里。”   梅长苏淡淡一笑,当没听见,俯身捡起了砚台又回到了桌边。   “还不快让人送水进来洗洗。”   萧景琰憋着笑应了一声,正准备出声喊人,却听到外面的传旨太监高声道:“皇后娘娘到——皇长子殿下到——”   这皇后来得可真是时候。   梅长苏一听不好,急急从架子上扯下两块绢布,一块丢给萧景琰,一块在自己脸上抹。可书房又没有铜镜,只知道胡乱抹擦,却不知被擦成了一个什么滑稽的模样。   于是皇后领着伯禽进来时,就见萧景琰和梅长苏二人胸前都是乌漆漆的墨水,脸上还有些被擦花了的墨水痕迹。皇后倒是勉力忍住笑意,跪下行了礼,伯禽却是忍不住,一看到二人这模样就抱着肚子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父皇和苏哥哥的样子真好笑——”   “伯禽!”皇后喝道。   “母后你看,父皇的样子就像一只大花猫!苏哥哥也是!”   “不许胡说!”   梅长苏摆摆手笑道:“无妨,刚刚在写对联,一时不注意弄洒了墨水,让你们见笑了。”   萧景琰则是刻意清了清嗓子,严肃道:“皇后来,是找朕有什么事吗?”   皇后婉约地笑了笑:“听闻苏先生回来了,伯禽一直吵着要过来看苏哥哥。恰好今日也是年三十,过来送一些年礼。”   梅长苏忙行礼谢过皇后,那边皇后又问道:“刚刚苏先生说在写春联,我记得往年养居殿的春联都妙极,我可不可以也求苏先生赐一副墨宝,让我贴在正阳宫门口呢?”   “当然可以,娘娘请稍等。”说罢又提起了笔,而萧景琰也顺势过去帮他重新研墨,一人写一人磨墨,很是和谐。   就连伯禽看着,都眨了眨眼,扯住皇后的衣角,问道:“母后,父皇和苏哥哥是不是就是书里说的那种‘神仙眷侣’呀?”   萧景琰闻言,不由抬起头切切地看着梅长苏。   梅长苏则是微微敛下了眼。   同样一句话……依稀记得十多年前也听到过。   那时候林殊正在小竹林里练剑,身势如惊鸿翩翩,游龙翔天。萧景琰带着自己的佩剑赶到时他已经练了好一阵子了,正是最气势如虹的时候。   林殊一看萧景琰来到,也不收手,顺势一招就直冲萧景琰心口而去。萧景琰抬手挡过他的剑锋,“铮”的一声清越剑鸣,也除了剑鞘带起如水的剑光迎面而去,斩落一地翠绿竹叶。   他们二人都是武人,向来没有惧战的道理,一看对手与自己势均力敌,旗鼓相当,那胸腔中的战意自然也就尽数被荡起,哪里还肯收手。   打得愈烈,气息便愈是绵长。二人都使尽浑身剑术,几乎可说是将生平所学全数交出。招招连绵丝毫不见间断,出招随着剑意越来越密集,只见酣畅淋漓,行云流水,炉火纯青的精纯剑术。一时间双剑相撞,剑气冲天,裹着一道斗气直取长空而去,带得飒飒风起,萧萧叶落。   待到终于气平剑收,萧景宁已经站在旁边呆看了许久。   “我只听说古有‘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七皇兄和林殊哥哥的剑术果然铮然霸气,如雷震九霄啊……”   林殊自信地一仰头,还没等他说什么,就听萧景宁接下去一句——   “看七皇兄和林殊哥哥的剑势心有灵犀,当真是一对神仙眷侣。”   好久没听闻这样的形容,莫说萧景琰,就连梅长苏自己,都有些怀念。   只是那时候他们是剑斩雷鸣,怒血狂涛,如今没有了那样的气力,倒是变成了书房里的相互配合,想来也是另一番神妙。   写过春联交给皇后,皇后自然高兴,带着笑就领着伯禽去了。剩下梅长苏仔细看了看自己和萧景琰这一副让人啼笑皆非的模样,忙差人送来了水,退下去重新梳洗。   只是萧景琰清洗干净,从内室出来的时候,却见早已收拾妥当的梅长苏站起身,对他行了一个大礼。   “苏某识人不清,竟给陛下举荐了一个大贪之人,请陛下恕罪。”   萧景琰一看他这样就就赶紧扶起他,本来面若桃李春风,一听他的话也瞬间垮了下来:“此事跟你并无关系,你不要挂怀。”   “可毕竟是我举荐的人。”   “你当时向我举荐他的时候,并没有料到今日。况且他的办事能力确实无可挑剔,谁也不知道竟会如此贪婪妄为,造下这泼天巨案。”萧景琰越说越不忿,到后来隐隐有些火气回升的意味。   梅长苏见他似要发火,便伸出微凉的手轻轻压住萧景琰的手背,暗暗安抚住他。   萧景琰感到这温凉,也赶紧收住心绪,压下火气继续道:“这也就罢了,他居然还同靖北长林军的三个副将有所牵扯,这真是让我怒不可遏。”   “此事我听蔺晨说了,他说卫峥作为主将,收到消息就重罚了那三个副将,首先除了他们的军籍才送交金陵的。他未等你下旨就先行处置,这一点我得替他向你讨个宽恕。”   “卫将军也是实在人,自然对这种事情也是看不过眼,我并不怪他。况且长林军与赤焰军……他无法忍受这样的事情,这心情同我一样,我自是能理解的。”   萧景琰紧攥着梅长苏的手,努力平息又要被挑起的怒气。   梅长苏回握住他,同他十指相扣:“事情已经发生一月有余,想来凭你的个性早就解决十之八九了。只是我听说你最近总是发火,看那些太监宫女的脸色也是怯怯的。虽然此事确实让人生气,可怒伤肝,你还是忍一忍的好。”   “怎么忍?这叫我怎么忍?!八十多万两银子啊!这够我全大梁的百姓吃饱穿暖,衣食无忧许多年了。他们竟也能狠得下心来,将这八千多万两雪花银中饱私囊。一个是朝廷命官,还有卫戍边境的大将,怎么能下得了手?!”   “景琰……”   “我一想到这件事就在我的眼皮底下发生,就觉得生气。我本以为这些年我应该……应该也能算作是一个并不昏庸的皇帝,朝臣们也大多都清明实干,可没想到……”   “景琰,你也莫要自责,所幸这些银子并未全数外流,你且先收归国库交由户部统一登记,日后自有用之于民的时候。”   “我知道!可——”萧景琰突然一把将梅长苏搂入怀中,手臂用力收紧,“可这些都不是我最生气的,你可知我最生气的是什么?那侍中是你推荐,那三个副将又隶属长林军,我——我身居高位,许多事情总是不由我控制,可我总希望在我身边,至少跟你有关的事情是能干干净净,不染尘埃的。”   梅长苏低垂了眉眼,叹了口气。   “若是连与你有关的人都沾上了污浊,这朝堂可怎么办呢……”   过了好半晌,梅长苏才站起身,从带回来的行囊里取出一个木制的雕花镂空小盒子,慢慢递到萧景琰面前:“我知你苦心,可朝堂之上的污秽也不是一天就能清掉的,你能做的,也不过是尽你所能,守住风骨和本心不失而已。你希望能治下一个如明镜清平的盛世,可激浊扬清也不是一夕之间。你这一次如此大发雷霆,想是也伤了心神吧。”   “这是什么?”   “这是我亲手予你做的梅花香饼。当时在琅琊山听到你为此怒气冲天了一个月,便跟蔺晨学着做了这东西让你尝尝,既是甜一甜你的心与口,也是因为……我总希望你能明白,‘高标逸韵君知否,正是层冰积雪时。’”   「梅花香饼:过雪梅花入蜜糖制馅,包入酥皮烤制。甜软清香,酥松可口。意味独特,寄寓非凡。切望食用之人,勿忘风骨,坚守本心,自有苦尽甘来。」——《皇太后的珍馐手札》   解语生香传之「玉笛谁家听落梅」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   又是一年草长莺飞二月天,春风十里早已吹开满金陵的桃红柳绿,梨云杏雨。   每年到了这个时节,梁帝总要召集百官皇亲,特地商量一段日子,专门到九安山来一场开春围猎。既是为了趁着春意暖融时活动身体,也算是开春时为了来年的祭典,并不用过多拘束,也算得上是一年里难得的放松。   金陵的冬天一向很冷,差不多都是被茫茫大雪一路带来,又随着茫茫大雪一路离开的。好不容易捱过了漫漫严冬,终于开了春,千嶂郁茂,春岚重积,总算是等到了一年里景色最为清丽和婉的时节,一处一景皆是意趣,又哪里还有成日里窝在屋子里的道理?连平民百姓的孩子都已纷纷出来,三两结伴去郊外放风筝,这些皇亲国戚们自然也不甘落后,一路带着极大的阵仗从金陵城到了九安山。   一般每年春猎,大多皇子宠妃朝臣皇亲都要伴驾随行。而萧景琰和林殊,一个作为皇子,一个作为一品大元帅的独子,那自然也是随行在列的。   今年梁帝格外高兴,因为赤焰军在北境同大渝的交战中刚刚大获全胜,赤焰主帅和少帅也甫回京不久。而西境的战事也是节节胜利,一路高歌猛进,一封一封的捷报接连朝金陵而来。现下无论是朝内,还是军中,都被这股气势带得兴致高昂,就等着这一次的春猎一抒豪情呢。   萧景琰和林殊当然也不例外。   以前他们还要更年少些的时候,跟着父亲一同来九安山猎场,总不忘要争强斗狠一番,从骑马比到涉猎,从格斗比到剑法。这九安山猎场地势开阔,一望无涯,更是给他们提供了绝妙的比试场所。两个人一进这里就如鱼得了水,哪里肯轻易离开?加之林殊刚从北境回来不久,胸中的斗志都还昂扬着,这下一到了九安山,身边又是志同道合的萧景琰,那战意当然时时激荡难平,非得要抓着萧景琰比个高低才肯罢休。   “我这两年在北境可是杀了不少敌人,景琰,你若是再不加油可就得输给我了。”   “哪里的话!”萧景琰一把拿下身上挂着的长弓,“我可记得你的弓法向来不如我的精准,这可是涉猎,你那点花拳绣腿怕是派不上用场吧?”   林殊放肆一笑:“那不如比比看,我们就以一个时辰为限,一个时辰后回到这里,瞧瞧谁的战利品更丰盛些。”   “求之不得!”萧景琰哪里经得起激,此时也是好胜心骤起,正准备蹬起马腹扬长而去,就听到萧景宁在后面喊人的声音。   “七皇兄!林殊哥哥!你们等等我!”   林殊一听这声音就是老大的头疼,倒不是因为讨厌萧景宁,实在是他觉得萧景宁一个女孩子,跟着他们二人一起骑射,难免……有些拖后腿。   只见萧景宁一身短打劲装,骑着一匹枣红色马奔到他们二人中间,神采奕奕道:“你们俩等一等。”   “景宁也要一起吗?”   萧景宁赶紧摇摇头:“你们俩太厉害了,我跟不上,等会儿我跟着皇长兄和长嫂一起——”顿了一顿,“我是有事情要拜托你们。”   “何事?”   萧景宁神秘兮兮地一笑:“我新学做了一道菜,保管你们听都没听说过,想让你们俩也尝尝——只是食材还需要你们等会儿比试的时候,替我多费心了。”   “哦?”萧景琰奇了,“莫不又是什么烤肉炖肉的吧?”   “才不是!七皇兄你等着瞧吧,只要你等会儿把我要的东西给我找回来,晚上我就让你大饱口福!”   “那你还不快说,要什么东西?”   “这道菜,统共需要五样东西,其他三样食帐里都备下了,唯独有两样——野獐子和野山麂的肉,我就等着你们给我找来呢。”   林殊仰头一笑:“那好说,你要多少林殊哥哥给你弄来多少。只是你千万别指望这个萧景琰,有你林殊哥哥在,他能猎到獐子和山麂才是怪事!”   “哼!大言不惭!”萧景琰不欲与他多逞这口舌之争,当下一拉缰绳,两腿一夹马腹,口里喊着“驾”直冲林间而去。   林殊也忙调转马头,留下一句“不与你多说,我可不能让他领先”就也消失在了萧景宁的视线里头。   萧景宁看着二人一前一后相继离开的背影,忍不住抿起嘴摇了摇头。   回到帐中时,祁王妃正细心为萧景禹一处一处系上围猎所穿的劲装的绑带,见萧景宁进来,温温笑着朝她打了个招呼。   “景琰和小殊又去比试了?”萧景禹问。   萧景宁点点头。   “他们俩倒是一向如此。”萧景禹笑道,不过片刻后笑意突然凝在了嘴角,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又追问了一句:“景宁,你近来还是常跟他们俩在一起吗?”   “也不是,林殊哥哥回京以后就见过两三次吧,都是他们俩在一块玩儿,好像……不怎么带我了。”   萧景禹皱了皱眉:“那你有没有觉得……”   “觉得什么?”   萧景禹又摇了摇头,最终什么也没说:“没什么,可能是我多心了。”说罢看这边的祁王妃也已经披上了御山风用的斗篷,萧景禹忙扯开了话题,一边说:“走吧景宁,景禹哥哥教你射箭。”一边摇摇头想要驱散脑海里的那个念头。   应该……不会吧……   这个想法在萧景禹脑海里已经出现很久了,似有越来越深将要扎根的迹象,他的直觉一向非常敏锐,可又不敢确认,觉得无比荒唐。   景琰和小殊是发小,是自小一起长大的伙伴,亲密些很正常——反正他们不一直都这么亲密么?虽然一个比一个调皮,可都是懂得分寸进退的孩子……应该不至于……   不至于……   萧景琰率先离开之后,就径直进入了山林。   这春日的山林还有些春寒料峭尚未散去,他只穿了单薄的猎装,并未披御寒的斗篷,这会儿也不免感觉寒意有些刺骨。四围鸟鸣山幽,涧水粼粼,这风景倒是很美不假,可惜萧景琰这会儿压根没有那个雅兴去欣赏林间美景,只顾着左顾右盼找寻小动物的踪迹和足印。   他可万万不愿意输给林殊。   林殊前些日子刚刚跟他表明了心意,说……说他倾心于自己,自己却是反应了好半天才意识到他说了什么,反应过来就是一阵让人晕眩的狂喜。只是虽然已经互通心意,到底还是觉得有几分不好意思,也时时拉不下脸来做些寻常情侣间的亲密举动……说直白些就是……连小手都不好意思牵一下,还谈什么搂小腰亲小嘴?   可因为是林殊先气势千钧地朝他告白,萧景琰思来想去总归都是觉得有些别扭,总想着应该是他先开口才合适。这番有机会跟林殊比试,心里是无论如何都想占据高位的。   ——可不能连这个也输给林殊。   念及此,萧景琰索性跳下了马,生怕惊扰了林间小兽,只将马拴在入口的一颗树上,自己徒步进了林子。   春日正是万物生发的季节,很多动物才刚刚开始繁殖,要找到合适的猎物并不容易。萧景琰心里虽然着急,也只能强迫自己耐下性子,一点一点越走越深。自己没收获,想必林殊那里也不太顺利吧?   这一路上过了冬的松鼠又开始流窜在山林里找些坚果食物,扭着灵动活泼的大尾巴扫过了一蓬一蓬的矮木丛。也有些个子稍小些的野兔一蹦一跳地从萧景琰脚边跑过去,看样子并不怕人。还有些山鸡扑棱着翅膀从树上跳到树下,又一声一声鸣叫着跳离他的视野。   动物虽多,可他想找的獐子和山麂,却一只也找不着……   山里的季节,向来比他们外头要来得慢一些。   萧景琰记得地处南方的金陵城早已经是春江水暖,小雨如酥,满街满巷都染了明人眼目的春意。可这山林里还是冷飕飕的,丝丝缕缕的阳光透过高大密集的树只能照进来些微的一点,也是丝毫不带暖意的,许多新叶才刚刚抽芽,还脆嫩得很。萧景琰一路走进来,也没见几朵盛开的花,倒是让他想到了“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的句子。   林里的气息端得是无比怡人舒适,萧景琰也不经意间微微慢下了脚步,微微舒了几口山间清气。   忽然,耳边掠过一阵惊风,带着些轻微的杀意,萧景琰猛一警觉偏过身子:“什么人!”   来人直接出掌直擦他耳畔而过,萧景琰未等看清,下意识地抬手去挡,待正正拦下了那一招,才看清来人。   “你干什么呢!”   林殊挑了挑眉:“我看你好像很专注的样子,逗你玩啊。”   萧景琰看了看林殊手上,什么也没有。   “还玩?打到猎物了吗?”   “没有——这林子里太空了,我绕了好大一圈都没找着什么东西,就除了几只山鸡,还一个赛一个得小。你也没收获吧?”   “显而易见。”萧景琰也耸耸肩。   “这一个时辰都快过了,我们俩还一点收获都没有,看来是要平手了。”   “今日不行,那就明日再比,总有机会的,你别急。”   林殊点点头,正准备再说些什么,就看见萧景琰被冻得有些青紫的嘴唇。   他并没有穿戴斗篷,衣裳也很单薄,虽然是强壮的武人身体,也难免会受不住寒意,而且这林子里的晨露未晞,还有些嘀嗒嘀嗒的声响,萧景琰这一路走来难免沾了湿气。仔细看来,穿得还没有自己一个被称作小火人的人穿得厚。   “怎么两年没见,你还是这么不会照顾自己?”林殊于心不忍,将自己的披风取下来,亲自系到萧景琰肩上,“虽不如斗篷抗寒,也能抵御些湿气。”   萧景琰皱了皱眉:“你把披风给了我,那你怎么办?”   “我不冷啊,这披风系着还嫌热得厉害,正好给你穿。”   萧景琰将信将疑,忙将自己的手握上林殊的,感觉到果然是一片暖意,才微微放下心。可萧景琰正要放手的时候,两个人的目光刚好在空气中交汇,不约而同红了脸。   萧景琰慌忙松开了手,后退两步,支支吾吾道:“对、对不起,我就是……就是……”   林殊也难得不敢看他,红着脸别过脸去:“没、没关系。”   萧景琰瞧着他脸上的红晕已经染到了耳根,也有些讷讷,心下不由后悔刚刚的冒失举动。满脑子竟只剩下一个念头——小殊会不会觉得他是轻浮的登徒子?心里忽的一凉,忙开口解释:“适才是我……”   “走吧景琰!景宁不是说还要做什么好吃的,要我们带山麂和獐子回去吗!”林殊不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岔开了话题,首先迈了步往前走,热气已是烧到了耳尖。   虽然他那时一时冲动去表白了……可……可……一想到刚才萧景琰微凉的指尖在他手上留下的温度,就不由得一阵脸热。他们虽从小一起长大,身体接触也不是没有过,只是那时心里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想法,不比如今……   萧景琰心里也有些动荡,摸不准林殊的意思,不敢贸然开口,只亦步亦趋跟在林殊身后半步远的地方。看着先他半步的林殊,步伐似乎比平时稍快,还带了些急促,好像有些着急忙慌。   太仓促了啊……   一时间极诡异的沉默在空气中滋长,天不怕地不怕的赤焰军林少帅此刻无论如何也不敢背过身看萧景琰的眼,只得左顾右盼为双眼寻找落脚点。能听见的只有一阵一阵穿过林间的风声,露水从一片叶上滑落到另一片叶上的声音,和偶尔出现的清越鸟鸣。   两个人就这么沉默着一直走到了日头高照,日光竖直地从上头照下来,在他们身上投下一片典雅温和的光影。说来也有趣,这两个都是不到二八的翩翩少年,素日里嬉笑怒骂敢作敢为,如今只单单碰了碰手,就搞得好像大姑娘似的——真是……羞得不成样子。   静了好半晌,林殊方才开口:“景琰。”   “啊、啊?”   “你……你这两年在金陵过得怎样?”   “很、很好啊。成日也就是念书,练功,陪母妃说话,听皇长兄讲书……就像我给你的信上说的,有时候父皇派我出去处理些别的事情,我就出京。偶尔也会去赤焰帅府,陪晋阳姑姑吃饭,或是下棋。你呢?”   “我……我也就那样啊。信上都说了,行军打仗,上山下水什么的……”   “哦、哦……”   “那……那你……你……”   “什么?”   “没事……”林殊摇摇头。   不知不觉间萧景琰已经恢复同林殊并肩行走的状态,现在萧景琰稍微比林殊高了小半个头,林殊的肩膀刚刚好到萧景琰的手臂,山路狭窄,行走时总是不经意会碰到肩膀。   萧景琰觉得这样的状态非常奇怪,大概自从林殊一出生,他们之间就从没有过这样尴尬的时候了。总是有说不完的话,有做不完的事情,只要在一起就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冷场。是因为心里头的想法变了,以至于关系也变了吗?   萧景琰用余光看了看走在身旁的林殊,此刻他也缄口不言,自顾自走着,碰到他也毫无所觉的样子,开始这么问自己。   他们当了十多年的好友,也熟悉彼此之间所有的个性所有的脾气所有的喜好,也将对方视作同龄人里最亲密的那一个——这是他们早就习惯的事情。然而一夕之间……真的就是一夕之间……似乎并没有经历过内心感情的挣扎与过度,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跨过去了一个无形的坎儿,会一时间难以适应也是难免。   如果不是那天林殊突然冲进他的府邸里说了那样一番话,萧景琰恐怕到现在也不会往这方面想……到他一说,才觉得自己确实也是有这个想法的。可即使是前些日子林殊对他说了那样的话,似乎也并没有对他们二人的关系造成任何改变,哪怕一点儿也没有。   但是今天只是不小心碰了一下手就……   萧景琰越想眉头越紧,到林殊连喊了好几声,才恍然反应过来。   “什么?”   “你在想什么?心不在焉的样子。”   “没、没想什么。”   林殊淡淡看了他一眼,默然了一会儿,才问道:“是还在想……刚才的事情吗?”   “嗯。”林殊一向聪明,最会察言观色,萧景琰并不奇怪他为什么会猜到。   “我刚刚也在想,想来想去……其实也没什么。”   “没什么?”   “对,没什么。”   萧景琰偏偏头:“怎么?”   “萧景琰。”林殊直呼其名,“小爷我说是倾慕于你,是一点都没有掺假的。你说你也倾慕于我,我自然也是知道不假。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可以纠结的?我们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也都不是扭扭妮妮的莺燕,其实何必如此?”   “小殊……”   “碰一下手就羞得跟大姑娘上轿似的,这未免也太无必要。你自己算算,从小到大我们这样拉扯过多少次,哪有一次会这样的?我仅仅只是想告诉你而已,可是多余的,我一点也不想从你那里讨来。你能做到的事情我也能做到,你能给我的东西我也能给你,你有的东西我也有。并不是……并不是为了让你对我有什么别的想法,只不过敢做敢言罢了。”   林殊的话说的轻巧,好一个敢做敢言,完全忽略了刚才他自己也是羞得不行的情状。   然而耳根后那一抹红晕也依旧骗不了人。   “是,我也倾慕于你。”   萧景琰抿嘴一笑,也不戳穿他,只抱着一副豁出去了的态度又握住了一直在自己手边晃荡的他的手。   林殊微微一动,并未有任何挣扎。   他和萧景琰都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可以说此前从未有任何的经验,也没有过别的中意之人。懵懵懂懂突然就有了感情,来得也如疾风一般迅猛,连林殊自己都还没能消化完全。他只知道他是真的非常喜欢萧景琰,故而难以忍受萧景琰可能会有其他倾心的女子,可这样的喜欢到底是什么概念,他不清楚;会持续多久,他不清楚;以后会不会也出现别人让他有这样的想法,他同样不清楚。   可怜林小公子才华横溢饱读诗书,书里哪怕是“双修之道”都见过好几次,可那些都是一阴一阳相辅相成的事情,从没有过两个男子的情况——所以就连他对萧景琰这样的心思到底是不是正常,他都不清楚。   感情的事情,是这么容易解释得通的么?   他知道他的父帅和母亲感情很好,就是那种……愿意相互依存,交托一生的好,他们举案齐眉,他们相敬如宾。而时年尚才十五岁的林殊也不知道,他与萧景琰究竟是不是那样的好法?他知道许多与他同龄的少年此时或许都已经成了亲,也有不少十四为君妇的少女,他只知道如果现在要逼他娶亲,他大概会下意识地选择萧景琰。   可这就够了。   这就够了呀,还需要什么?   他林殊从小到大就是个活在当下的人,并不是说他不够深谋远虑,而是比起担忧未来,他更愿意珍惜眼前。那些事情不管他能不能弄清楚,他只要清楚一点就好了,就是当下他只愿意同萧景琰在一块——也就是他所谓的倾慕于他——旁人都不行,而萧景琰也与他是同样的想法,他知他懂他明白他,这样就完全足够了。   林殊想到此节,才略略安下了从刚才开始就莫名其妙的心慌,与其说他是在说服自己,倒不如说是在安抚自己更合适。   ——因为现在被萧景琰紧紧握住的那只手,已经出了薄薄一层汗。   此前上山时他们各自分头都走了一个时辰,这会儿下山路比上山更难走,少说也得多花个半时一刻的,比来时还要漫长许多。   萧景琰一直死死抓住林殊的左手,一刻也未曾放开过。   林里婉转的鸟鸣依旧,头上的阳光越发清淡柔软,透过枝叶滤作光点,如春蕊一般在他们所过之处一路绽开。空山清幽,处处行来只有他们二人一前一后相互搀扶着走过,除此之外再无人烟。   “也不知道其他人去了哪里,这偌大一个山头竟也看不见别人的痕迹。”   “许是去了西面的大围场,那里比较平坦些,比这山里好走。”   “也好,现下只有我们二人,不叫别人打扰了去。”   “莫说是不是只有我们二人了,景宁要的山麂和獐子还一点都没找着,你还真好意思就这样下山去?”   “为何不好意思?这是因为没碰到,若是碰到了还能让它跑了不成?”   未想林殊扯扯嘴角,深深一笑,抬起手来直指前方——“你看那是什么?”   萧景琰忙顺着他的指尖看过去,只见两只毛色棕灰的山麂正在前方不远处的平地上安然食草。萧景琰一惊,复又一喜,立即取下身上挎着的长弓,抽箭上弦,却被林殊按住了手臂。   “射右边那只母山麂,左边那只怀孕了。”   萧景琰这才看见左边那只山麂的肚腹不似平常的一样大,知道林殊的意思,直接对准右边那一只,一发而中。左边那只受了惊吓,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林殊满脸喜色走上去提住倒在草地上那只山麂,轻轻拔掉它身上插着的刻有“萧景琰”三个小字的羽箭递还给萧景琰,才掏出随身口袋里的绳子将山麂的四肢捆在一起,直接扛在了身上。   “找不到獐子就打几只野兔回去就好了,总算完成任务,回营!”那模样在萧景琰看来,同刚打了胜仗的小将军也并无二致,登时忍不住低低一笑。又见他眼里明如星光,眉开眼笑地看着自己,鬼使神差般往前一步,在林殊额头上印下一吻。   “好,我们回营。”   等二人终于从山边策马回营时,大多数人也都已准备停当。萧景宁更是一见他们二人就兴冲冲地跑过去。   “就等你们回来了,七皇兄帮妹子把这山麂送进食帐可好?”   萧景琰点点头,扛着山麂就随萧景宁而去了,临了不忘回头给了林殊一个微笑,林殊也红着脸朝他摆了摆手。   而萧景禹这会儿就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看到这样子,表情变得有些冷凝。   萧景宁今日说的这道菜,确实是道难得的奇菜。   她自小长在宫里,又和萧景禹萧景琰关系都很好,也时常能得到宸妃和静嫔的照拂,小小年纪就学得一手精妙厨艺。平时在宫里就喜欢做些精巧食物给他们吃,这一次到了猎宫,当然要就地取材,做些难得的东西。   这道菜有个唐诗的名目,叫“玉笛谁家听落梅”。   取猪耳肉,牛肉,羔羊肉,獐子肉或是兔肉,还有山麂肉,细细剁碎成肉糜,各自加料腌制,制成肉条。加些其他蔬菜的菜汁各自染色,后将五种肉条卷做一块,上笼蒸熟。这肉统共有五种,可滋味却并非只有五种。猪肉单吃是一个味,混了獐子肉又是一个味。羔羊肉混山麂又与山麂混牛肉大不相同,变化多端,共有二十五中滋味,合五五梅花之数。肉条状似玉笛,又考验食客的本事,和在一起就成了“玉笛谁家听落梅”。   这菜甫一上来就得到了万般赞叹,这桌上有幸得吃的人都忍不住夸萧景宁厨艺高超,心思细巧,当真是绝顶精妙。   林殊也吃得很是高兴,一时未注意将肉汁沾到了嘴上,坐在他身旁的萧景琰习惯性地拿出手绢细细替他擦了擦,微微笑着低声道:“慢慢吃。”   却未察觉到席间萧景禹愈发深沉的脸色。   「玉笛谁家听落梅:取猪耳肉,牛肉,羔羊肉,獐子肉或是兔肉,还有山麂肉,细细剁碎成肉糜,各自加料腌制,制成肉条。加些其他蔬菜的菜汁各自染色,后将五种肉条卷做一块,上笼蒸熟。肉质鲜嫩绵密,口感奇妙。」——《静嫔的珍馐手札》   注:这次也是《射雕》里的一道好菜。   解语生香传之「鸡髓笋」   世人都道皇长子祁王萧景禹,是个宽容温厚,精明能干的贤王。朝臣们大多都尊重他,爱戴他,朝中发生了大事也多仰仗他的意见,几个弟妹们也都以他为榜样,鸿儒们喜欢与他畅谈诗书,股肱们爱好同他辩论时事。他自己从小到大也向来令人省心,从未有过让父皇母妃操心的事情。   他能解决前朝难事,也能为母妃开解烦忧,能带弟妹读书习武,也能为百姓做些善事。人生的又是神姿俊秀,一表人才,金陵城的姑娘们没有哪一个是不知道祁王的名头的。到祁王的车驾出门时,许多年轻女子都忍不住撑开临街的小窗,从那阁楼上悄悄看上一眼。生了少年郎的人家更是都以他为楷模,类似于“生子当如祁王爷”之类的话也层出不穷——看上去,他的人生轨迹就该这样一直顺利地进行下去,能做旁人所不能做的事,能解决旁人所不能解决的问题,一帆风顺,毫无波折。   可是很不巧,这一次他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难题。   一个他思来想去反侧辗转,怎么都找不到一个完满的解决方式的,修罗难题。   他活到现在二十多年,从来就没有任何人教过他,也从来没有任何人同他讨论过……如果自己宠爱的两个弟弟,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默不作声地有了断袖之癖,龙阳之好……逾了规矩,他作为他们最敬仰的长兄,该如何是好?   萧景琰的母亲静嫔,当年是被林殊的父亲林夑救回,又从林府直接送进宫里的,所以和萧景禹的母亲宸妃林乐瑶关系一直都很好,亲如姐妹。萧景琰从一记事,就常常被养在祁王府里,自然跟萧景禹比跟别的兄长都要亲厚。   对于这两个一直看着成长起来的弟弟,萧景禹再了解不过了。   他们确实关系匪浅,可一直也都不会到这样……过从亲密的程度……   萧景禹略略思索了一番,似乎从前他们二人的关系还很正常,尤其小殊还离开了金陵整整两年,回来之后整整一个月没看他们二人同时出现过,再一次看到他们在一起就和以前不太一样了——细细想来,十有八九就是那个时候才开始的事情。   萧景禹毕竟比他们年纪都大好多,也是早就成了亲的人,对这些事情怎么可能还会像萧景琰和林殊自己一样模模糊糊的?林殊自己觉得他的感情是突如其来,萧景琰觉得这样的变化是一夕之间,萧景禹可不这么看。在他眼里,这两个人若没有长久以来深厚积累的默契和情谊,那凭他们的性格,是无论如何不可能会发展到这个程度。   这可……怎么办才好……   九安山的夜空看上去比金陵城的更加高远。   萧景琰同林殊吃过晚饭,正好是暮云缱绻,倦鸟归巢的时候,看了看时候还早,不约而同提出要一起外出看看夜色。   这一次的春猎,梁帝并未住在猎宫里,还是趁着春风在外头安营扎寨,到了晚间,营帐边都燃起照明灯火,将四下映得通亮,自然是不利于看星星。萧景琰和林殊便都披上了各自御寒的斗篷,从营地边上的出口出去了。   夜色渐浓,漫天的星罡嵌在青黑色的天幕里,夜幕辽阔而幽远,一望无际的平原和远处的山影都被罩在这片无边深沉的夜色下,空气中似有黯黯的幽香,倏忽间又幽怨地散在晚风里,唯余清辉万丈,星光迤逦。   这一次两人都没有牵马,只慢悠悠地徒步走在开阔的平原上,不时抬头看一眼满天繁星,边行进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金陵城里一到晚上就灯火如昼,从来看不到这么美的星空。”萧景琰笑道。   “我在北境的时候也有看过极美的夜空,茫茫无涯,很是壮观。”   “也像这里的这么美吗?”萧景琰偏过头去,看了林殊一眼。   “各有各的美法,关隘边陲是一种,这山间猎场又是一种,哪里有什么高低之分?”   “这么一说我就有些好奇了,下次你再出征的时候,不如我也向父皇讨个旨意,跟你一起去看看那些边陲风光。”   “这话可就说得大了吧?打仗又不是游历,哪有你说的那么轻松?行军作战可是辛苦得紧,你说想去就能去啊?”   “你都能去,我为什么不能?”萧景琰问,“我还比你年长两岁。”   “你?你还是拉倒吧,我怕你去了估计过不了几日就得被敌人俘虏了。”   “为什么?”   林殊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萧景琰:“你一个养尊处优的小皇子,哪里吃得了那种苦?”   萧景琰也定定看着他:“你吃得,我怎么吃不得?我若同你一起去了战场,既可协助你,又可照顾你。你这么一说倒让我更想去了,等回去我就向父皇请旨,把我编入赤焰军。”   “诶诶诶别别别,”林殊忙道,“我说着玩的,你别去。”   “为什么不能去?”   “因为、因为……”林殊皱了皱眉,着急道:“哎呀反正就是不能去!”   “总得给我个理由吧?”   因为你一去,别说照顾我了,我还得分心担忧你的安危。林殊看了萧景琰一眼,怎么也不好意思讲出这话。可萧景琰还是在不停地追问他,林殊一时间又觉得白日里那几分不好意思的感觉又一点一点渐渐浮了回来,忍不住加快了脚步往前走了些。   “因为你在赤焰军给我们拖后腿,我这个做少帅的绝对不答应!”   “我怎么就拖后腿了?”萧景琰不服,“我也是带过兵,打过仗的,虽不比大渝那么凶险,可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能之辈吧?”   “你也知道你面对过的敌人不如大渝啊?那就好好再磨练两年吧。”   “好啊!瞧不起我?那你试试啊!”听出林殊话语里刻意的轻视之意,萧景琰挑挑眉,端得是相当不服气,当即手下就出了招。(好像我把他俩写得太爱打架了,每篇都要打一场……但是棋逢对手的打架真的是我最大的萌点//////)   林殊理所当然提气迎战。交手伊始,招式尚显和缓,大多中规中矩,一板一眼。两人都没有带兵器,只是最原始的拳脚相击,又相互都在担心伤到对方,只出了浅浅的三成力。加之二人已经很久没对打过,总要试探对方深浅,都暗暗留了招式。过了几十招后渐入佳境,手下都忍不住添了内力,带起招招生风,频频碰撞,一个红衣,一个白袍,上下翻飞毫不滞涩。他们二人的武功本身就不分伯仲,因着自小一起长大的缘故,许多招式都同时学习同时受教。此刻掌中腿下所出招大多都互相熟悉,可又被他们各自融入独特风格,招招相着,自成一派,不再拘泥一处。一边交出奇招制住对方,一边又出一招化解攻势,拳风阵起,节奏铿锵。   转眼间已过了几百招,越打气力越足,越斗就越是恋战,谁也舍不得率先收手,索性都拼尽了全力誓要一较高低。出招变得越来越快,远远看去红白交缠难分彼此。萧景琰的内力更厚,林殊的速度更快,各有千秋不分上下,只让人觉得眼花缭乱。快处是林殊扫腿先行而至,稳处是萧景琰屈身松松躲开;巧处是林殊掌带惊风擦胸而过,精处是萧景琰随心所欲腾空跃起。棋逢对手,斗志激荡,当动则动,爽快利落。   面前是彼此,身后是由天接地的繁星点点,打得是一个酣畅淋漓。一直斗到星辰渐黯,原野雾起,二人都终于没了气力,才同时收了招,相视一笑,一起倒在了地上。   “爽快!”林殊喊道,“景琰,果然跟你打斗就是爽快!”边说还边不断地喘着粗气。   “林少帅,我这水准要进赤焰军,是进得进不得?”   林殊仰卧在地上,看着天上的星星,回道:“进不得。”   “哦?为何?”   “你今日只是与我战成平手,若要进赤焰,怎么也得打败我才行。”   萧景琰一听就晓得他又找借口,忍不住偏过头去,将脸面对着林殊的方向,调笑他:“林少帅莫不是在害羞吧?”   林殊嘴角一扯,也转过了脸:“是又……如……何……”最后两个字几乎都听不到声音,只见他嘴唇动了动,带出来的话语也消失在空气里。   因为他看见萧景琰同他并排躺着,正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看。   分明是最熟悉的人,最熟悉的轮廓,最熟悉的眼,可这会儿他眼里幽幽闪动的光,林殊却格外不熟悉。   他们之间的距离只有寸许,连一尺都还不到,四目相对时都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洒在脸上的热气,彼此的眼神里似乎都被星光衬得满是清霜粼粼,一股子的灵动和温和瞬间噙上眼角。萧景琰和林殊都不自觉地涨红了脸,可视线还是黏连在一起不愿分开,顿时只觉得胸腔中的情意尽数被荡了起来,一波一波的心慌前赴后继往上涌,呼吸也变得越来越急促。想动又不敢动,想说又不能说,只定定地互相看着。   最终是萧景琰先行动——直到他因为紧张而变得微凉的嘴唇贴到林殊的嘴唇上,切切实实感受到那种温软的触感时,他才猛一下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   但林殊并没有拒绝他。   林殊被忽地一下吻上时只瞬间睁大了眼睛,静静地看着萧景琰越来越近的眉眼,丝毫没有要推开他的想法。相反,还不由自主地朝他迎合。他们缓缓靠近,温柔地亲吻,由浅入深,到最后已是相互拥抱搂在一起,愈发舍不得离开了。   也不知是多了多久,萧景琰才依依不舍地放开林殊,绵绵地看着被他不知所觉时圈入了臂弯里的林殊,声音低哑缱绻:“小殊……”   林殊觉得萧景琰的眼睛里似乎有一张看不见的渺渺之网,紧紧地将他罩住,将他心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缠绵心绪全数捕捉了进去,让他沉溺其间完全无所遁形。   最终他只能选择愈发拥紧了身边的萧景琰。   春日的夜晚来得并不算晚,更何况这里还是郊外。这会儿天色已经一片大暗,可还没过戌时。萧景琰和林殊又依偎着在原处数了一会儿天际的星子,才悠悠相扶着起身准备回营。   两人脸上的酡红还没有尽数散去,眼神还是飘忽不定的,又觉得脸热得不行。怕就这样子匆匆回了营,被长辈们问起不好解释,就说不如再往北边的没人处的陡坡走走。   古语有云,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北边的陡坡虽然罕有人至,恐怕也是有些美景可看的。   其实这也是借口……真正的理由不过是想多跟对方待一会儿罢了。回了营就得分在各自的营帐,一个在皇子那边,一个在将帅那边,距离并不算近。   天色愈发沉暗,也只有一些极亮的星还照着他们前行的路,照得他们身上灰色的斗篷都泛了银光,像两匹流水般的银色缎子。   萧景琰自从站起身,就牵住了林殊的右手,与他十指相交,两只年纪轻轻就带上了老茧的手掌严丝合缝地紧贴在一块儿,唯有薄薄的一层温热汗液夹在其中。两人兀自沉默,各怀心事。   ——一个在回味刚才那个悱恻的亲吻,胸中滋生出一股一股的欣喜,生生压下了至今未除的紧张心慌;而另一个在体会手掌相合处传来的温暖感觉,不自觉五指收紧,似要将那温度融入骨血。   萧景琰今年已经十七,皇帝也多多少少提到过几句该是选亲的年纪了,即使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正妃,先纳几房侧室也可以。不过萧景琰一直觉得还不想耽于这些儿女情长的琐碎小事,屡屡拒绝了好几次。也是这时候才初次体会到感情的滋味,正如他吻上林殊的嘴唇时那一阵一阵的甜蜜绵软,刺激得人直想落泪。林殊就更不必说,他也就二八不到,要他从前去爱个什么人他也没机会,只知道这一番,算是彻底把他心里边诸多不可言说的情感,全都交给了萧景琰了。   九安山上的猎场虽然宽阔,可也有些山路险涩难行,现下的光线又不太好,只有头顶繁星交辉,他们二人出来时并没有打灯,有时也会不注意踩到了浅坑碎石。好在他们都不像言豫津有那个夜盲的毛病,又相互都抓着手,脚下不稳时帮衬一下就行,一路行来也没出什么大事。只觉得山里晚间空气清爽,身旁又有人相陪,一派的惬意舒适。   不过意外往往就发生在一瞬间。   萧景琰走得正稳时,忽地脚下一滑,复又一空,林殊连忙站稳脚跟,运起气来死死抓住萧景琰的胳膊,才没让他摔下去。   “你怎么样?可有伤到哪里?”待萧景琰上来站稳,林殊才担心道。   “无妨,就是没注意这里有个坎。”   “这怎么有这么大一个坎,你站进来些,莫不是个悬崖?”   萧景琰却原地蹲下了身子,眯起眼睛仔细查看那一处,看了好半天才道:“似乎……是一条路。”   “路?此处怎么会有路?”   “不知道,但是你看,这些都是杂草,倒像是遮住了这一条路。只是这路太陡,我适才一时不察才会踩空。”   林殊也细细看了一番,又拉住了萧景琰:“走,趁夜色还稍微亮些,我们顺着这条路去看看。”   萧景琰点点头,看那条路只能一人行走,只好放开了林殊的手。正想率先往前探路,就看林殊已经站在那个小岔口处先行迈步了。   他们猜的没错,这确实是一条小路。   这小路蜿蜒崎岖,杂草丛生,不仔细看是真的看不出来。可他们走了不多一会儿,就停下看了看四围景色,竟是已走到了将近快至半山腰的地方,比走官道足足快了一倍时间。他们的扎营地本身就不在山顶,但是往往走路下山要走官道总要一个半时辰。若是此路真能一直通下山去,估计走这里只需要半个多时辰也就够了。看样子是条下山的捷径,也不知是天然形成的,还是先人从前就挖在这里的。   又折腾了这一番,两人看看天色已是渐晚,估摸着也要到亥时,连忙行色匆匆地赶回了营地。   只要两人同行就要十指交握,这显然已经变成了他们之间新的习惯——以至于回营的时候看见负手静立在前方的萧景禹,也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把手放开。   萧景禹看着他们俩携手而来的时候眸光不自觉又沉了好几分。   若说之前只是心里面没有实质证据的猜测,这下就已经被他们彻底坐实了。   景琰和小殊的手紧紧握着,景琰又伸出左手替小殊捋了捋头发,小殊同时也帮景琰擦去了脸上的尘埃。   ——如果这还不能确认,他大概就是个傻子了。   那两人猛一下放开了手,取而代之的是两手攥得紧紧的贴在身体两侧,营地里极亮的火光里能清楚地看见他们眼里瞬息而过的慌乱之色,继而又强装镇定,不言不语。   萧景禹冷着一张脸,抱着满心的担忧,朝他们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跟着自己进营帐里去。   祁王妃看样子已经出去了,营帐里头空无一人,只有点点烛火,杳杳香雾。甫一进帐,萧景琰和林殊还未来得及说话,就听到萧景禹极严厉的声音对他们命令道:“跪下!”   都说长兄如父,这两个人自小在祁王府的日子不知凡几,又是最崇拜萧景禹之人,早已听习惯了萧景禹的训斥,当下一听命令,就下意识地屈了膝盖。到膝盖同地面重重相触,方才始觉不对。   “皇长兄?”萧景琰战战兢兢道。   入目的是萧景禹怒极的面容,声音冷如朔冬寒冰:“你还敢认我这个皇长兄?”   “我……”萧景琰略一琢磨,大概明白了前因后果,不由和林殊交换了一个眼神。   “还有你,林殊。”萧景禹又怒视着林殊,眼里盛满痛心,“你们……你们二人怎可……怎可做出这等事来,你们可知天理不容!”   “我们……”   萧景禹猛一闭眼,又猛一睁眼:“我知道你二人自小就形影不离,关系极好,可我万万没想到竟会发展到如斯地步!你们……可知错?”   “何错之有!”林殊抬头道,“敢问景禹哥哥,我和景琰何错之有?”   “你们这样……还不算错吗?”   “景禹哥哥是觉得……觉得我和景琰两情相悦,两心相知,是错吗?”   “难道不是?”   “为什么是?请恕林殊不能理解,这到底为什么错?景禹哥哥尚且和嫂嫂情深意重,我与景琰不也是这样吗!有何区别!”   萧景禹强压住怒火,沉声道:“世间阴阳协调方为正理,从来没有两阳相合的道理。再者,断袖之癖向来是不为世人所容,你们当真觉得你们没错吗?”   说罢重重一拍桌角,似要将怒火全部震出来。   “景禹哥哥所说阴阳相合是正理,可我林殊却觉得心之所钟才是正理!若是勉强同一个不喜欢的女子过日子,那和耽误她,耽误我自己有何差别!林殊只求终于本心而已!景禹哥哥一句一个错,一口一个不对,那林殊就想问问了,我们大梁国中那一条明文律法有规定,我和景琰不能在一起?”   “强词夺理!”   萧景禹看着林殊极倔强的眼神,第一次觉得有些疲惫。   林殊打小就是个很聪明,很懂事的孩子,虽然有些时候调皮了些,可依然是非常听话乖巧的。尤其他从小就博览群书,见识广博,好学肯干,又很有自己的原则,总是能在别人提醒之前,就为自己选择最好最合适的那一条路走下去。他作为一个哥哥,从头到尾都没有为他操过心。   眼神又转到萧景琰身上,虽并没有出声说话,可也是面色深沉,一脸决然。再仔细看,他的手已经悄悄背到背后去,和林殊的手扣在了一起。   景琰是个很有主见的孩子,从小到大都是。虽说有时不那么稳重,可一旦决定了什么,就再难更改,也是能一条路走到黑的个性。   萧景禹其实并不是个刻薄恶毒的人,至少在他过去二十来年的人生里,没有任何一个人把这两个词和他联系在一起过。相反,都是说他温和,说他宽容,说他仁厚,说他大度,说他宰相肚里能撑船,说他慷慨大气不爱与人纠结计较。可这一次……真的涉及到了他的两个弟弟,涉及到了这样的事情,他却觉得把控不住脾气。   他也是饱读诗书,见识渊博,汉哀帝和董贤,弥瑕和卫灵公之类的故事也都在书里看过,事实上他也并不是讨厌龙阳之好——只是他终究觉得这不是一条正路,心里无论如何都不希望萧景琰和林殊也走到这条路上去。   这件事情他并不打算说给别人知晓,可终归还是担忧多于愤怒,更担心这两个人心意太过于坚决,他劝阻不动。   风起烛火微摇,灯光闪烁,萧景禹坐在椅子上,两手死死抓紧了椅子的扶手,直抓到手背上都暴起了根根青筋。萧景琰和林殊还是沉默不语地跪在中间,一动也不动。   好半晌,萧景禹才又问道:“你们现在还年轻,自然随心所愿,可若是年岁渐长,谁能保证一切如旧?即使一切如旧,你们又可曾想过父皇,林帅,静嫔娘娘,还有晋阳姑姑?”   如果说之前萧景禹那几句话,萧景琰和林殊完全可以不为所动,那这句话说得就有些诛心了。   是了,他们二人倒是相知相许,可各自的父母亲又能怎么办呢?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们如此坚决,也全然不顾及老人家的心情吗?”   这才是真正的死穴,一旦被人掐住,就难以翻身的,死穴。   林殊觉得喉咙被什么东西哽住,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事实上他也根本无从辩驳。他的父帅是军旅之人,忠义有余温和不足,若是被父帅知道,怕是这辈子都见不到萧景琰也是很有可能的事情。萧景琰就更不必说,彻头彻尾的大孝子,一定是不愿意让母亲担忧难过的。想到这里,林殊不免觉得很是戚戚,又觉得心里被恐惧所填满,他突然觉得害怕,怕萧景琰为了静姨而放弃了他。他脑海里百转千回,觉得即使是被父帅关起来了,他也是完全能想到办法出来的,这些事情都难不倒他。可是若是萧景琰动摇了……   “皇长兄不必替我担心。”萧景琰面色坚毅,沉稳回道。   “此话怎讲?”   “我与小殊,此前就已经互明心意,当日我就向母妃坦白,”萧景琰淡淡道,“母妃想了整夜,第二日请召要我进宫,谈了整日。可见虽然万分艰难,但母妃最终还是与我分析利弊,允了我所求。”   “景琰……”林殊没想到萧景琰会这么说,不由觉得震惊。   “林帅那边……我暂时没有想到好的对策,但我相信我总能想到法子的。可是皇长兄,母妃只有我一个儿子,父皇却有我们这么许多兄弟……我又并非最受宠的一个,若我能诚心所求,我想……”   “父皇不会答应。”萧景禹打断了他,“你还不了解父皇吗?他最看重的天家颜面,怎么能被你给毁了?”   “我若只是做个闲散王爷,像纪王叔那样,那又有什么关系?”   “你是想一个人带着小殊躲得离金陵远远的么?小殊是什么人?赤焰帅府的公子,金陵城里的神童,即使你愿意,你觉得小殊能甘心么?”   “我自然甘心。”林殊接口,“景禹哥哥说了,我是赤焰帅府的人,将来定然是要继承父帅的。我们行军之人驻守边陲,离金陵更是千里之遥,能有什么妨碍呢?”   萧景禹愣了一下。   能有什么妨碍呢?   萧景禹也陷入了沉思。   就像他们说的一样,目前的朝局跟景琰确实关系不大,小殊又是武人,不比文臣有那么多的拘束。除了林帅和晋阳姑姑那一关,别的看上去他们都胸有成竹的样子,那他说什么?跟林帅和晋阳姑姑告密?不他绝不可能做这种事。说他反感他厌恶他不能接受?别说他只是哥哥,就是他本身也绝不愿意这样去伤害他们的。那他说什么呢?究竟还能说什么呢?   他的初衷是希望景琰和小殊平安喜乐的就好,若是强迫他们,他们会怎样?若是依了他们,他们又会怎样?   直到祁王妃回帐,不得不让萧景琰和林殊先走,萧景禹也没能想通这个问题。   萧景琰和林殊自己,也在担忧得不到萧景禹的同意,那就实在太令人难受了。别看他们刚刚气势很足,自信满满的样子,实际上心里怕得要死,走出来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咽了咽唾沫,舒了好长一口气。   最后这件事,还是由萧景宁亲自出马,才顺利得到了解决。   自小也跟在祁王哥哥身边,萧景宁也是个玲珑剔透的性子,冰雪聪明这个词是绝对担得上。想当时林殊哥哥一时冲动跑去跟景琰哥哥坦白,说到底还是她怂恿的,哪里会不知道这两个人那点花花肠子?   那晚萧景禹将他们俩叫进营帐,她在外面也听到了萧景禹发怒的声音,前思后想决定帮帮景琰哥哥和林殊哥哥一把——说白了,她再聪明,也只是常年里养在深宫的金枝玉叶,不用忧心前朝,又得万千宠爱,就连难相与的皇后都很是喜欢她,父皇对她更是百般疼爱,所以她骨子里总有些小姑娘的脾气的想法是磨不掉的。例如在这种状况下,萧景禹会权衡利弊,考虑再三,而萧景宁只会觉得相爱的两个人在一起简直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绝对、绝对不能做棒打鸳鸯的恶人。   脑子一转就想到了主意。她知道祁王妃嫂嫂是个温柔大气,口齿伶俐之人,又来自江南,最爱吃江南产的嫩笋。金陵偏江北一些,笋子的味道和江南略有不同,吃不太惯。萧景宁便差了人去九安山竹林里给她寻了一大筐子春笋,又叫人打了几只肥山鸡,亲自下厨做了一道鸡髓笋去给祁王妃嫂嫂吃。虽不是江南笋,也做出了江南味。   这鸡髓笋咸鲜脆嫩,雅致爽口,是将鸡腿骨中的骨髓仔细用小签挑出配嫩笋做成,虽不算复杂,可也精巧奢侈,让吃惯了琼浆玉液的祁王妃都心花怒放。萧景宁再旁敲侧击地提一提,那祁王妃何等机灵,直接就允了萧景宁这点请求,转头就去给萧景禹吹枕头风去了。   所以说还是自古英雄志,难过美人关这话起了作用。   可此事之后,虽然萧景禹再没有公开反对过他们,也还是明言敲打过,要他们不要随时随地都腻腻歪歪卿卿我我,好歹也该收敛些。至少,像那天晚上一样,回了营地还要十指相交的事情是绝对不允许再发生了。就算他不介意,万一被别人给看了去,总有他们吃不了兜着走的时候。   不得不说这是个极大的退让,而且要求也合情合理,萧景琰和林殊哪里还有违背的道理。立刻高高兴兴同意了这要求,人前绝不表现出任何一点亲密举动。   可人后呢?   人后的事情,那可就说来话长了。   「鸡髓笋:取新鲜春笋剔去笋心,开水焯熟。鸡腿去肉敲骨取髓煨熟,混同鲜笋点缀装盘。清淡雅致,回味无穷。」——《静嫔的珍馐手札》   解语生香传之「鹅掌鸭信」   年节时候,这天气即使再冷,人们也总是高兴的。   自梅长苏从琅琊山回到金陵过年,已是过了好些天。这外头依然是白羽漫天,寒意纷飞,皇宫里处处都覆了素白,一日厚过一日,将这大地铺的像玉似的。   年关里头,并不需要早朝,也很少有什么紧急处理的大事情,萧景琰也难得能落个清闲。每日除了能陪着梅长苏在养居殿里翻他那些书籍手册,也能抽出时间同伯禽一起打打雪仗。梅长苏惧寒,也没那个精力,总是喜欢披着大氅站在廊下看着院中的萧景琰和伯禽你来我往玩得不亦乐乎,自己偶尔也团个雪球帮伯禽一起去砸一砸萧景琰——每到这种时候,萧景琰就会装作生气的样子,将他赶回暖融融的屋子里头。   小孩子大多都喜欢过年,因为过年能吃到许多平时吃不到的食物,也能得很多手艺精巧的衣裳和玩物。伯禽是个皇子,即使不到年节,平日里也不可能在这些东西上有所短少,只是过年的名头总归是特殊些,他也不能免俗地期盼过年。一到过年,奶奶宫里的吃食总是无限量,母后也会亲手给他做最漂亮的衣裳,父皇也有时间能陪他玩耍,而苏哥哥也会面带喜色地给他一些从旁人那里根本连听说都没听说过的好东西。   这几日萧景琰总都陪着梅长苏,梅长苏说天天从早到晚都能看见他了,从一睁眼,到夜间入睡前,真是烦得不行。萧景琰一听就厚脸皮地贴上他,说烦那也没办法了,谁让他要回来来着,就得缠着他。如此总换来梅长苏朝他翻一个白眼,末了却又在萧景琰怀里调整了个最舒服的姿势,继续翻看手里的书。   这日子就这么流水一般缓缓划过,年节一天一天地过去,眼见着上元佳节也愈发的近了。年十六就要复朝,年十五算是萧景琰最后一天能清闲无事的时候。   也因此,年十五上元节那天一早,梅长苏从睡梦中醒来时并未看见萧景琰,只看见自己的枕边有一张纸条。   「上元灯会,螺市街见。」   梅长苏不禁失笑。   这都多大年纪的人了,怎么还搞得好像是十几岁那些少年似的。   不过说起来,这金陵的上元灯会,他们还是十几岁的少年的时候确实去过。   那时候他们也是如现在一般,只约在灯会上见,并未约定时间和地方。其实也是点特殊的小情调罢了——看看能不能在熙熙攘攘的人海中,遇见彼此。   那样的夜晚总是非常热闹的,平时不许出门的年轻女子在那一天可以外出游玩赏灯猜谜对联,也有些年轻男女总喜欢提上各式花灯在街上穿梭往来,试图寻找到与自己提着同样的灯的人,也许就是能交托此生的最合适的另一半。   这样的传说未免有些可笑,只不过是一面之缘而已,如何就能相信呢?   林殊本来也是不信的,只是他也喜欢人多热闹的地方,难得到了上元佳节,总要叫上萧景琰陪他走上一遭。   那时他提着一只画着虞姬的花灯,在那些缛彩繁光里随波逐流,身边撞过无数陌生的,带着憧憬与笑意的面孔,被那些绚烂的流彩照得极亮,终于在灯火阑珊处看见了与他提着同样样式花灯的萧景琰。萧景琰穿着一身鲜衣,右手提着花灯,左手负在身后,静默不语地站在略显黑暗的树下,嘴角噙着笑意看着他,然后他不由自主加快了脚下的步伐,直到自己胸膛贴合上萧景琰的。   萧景琰大概也是想到了当初的事情,一时起了兴趣,想再同他重温一次罢了。   梅长苏笑着摇摇头,自己慢慢穿好衣服,才招来太监问话。太监毕恭毕敬地告诉他,皇上一大早就穿着便服出了宫,他也说不好是去了哪里。   果真那一整天,萧景琰都没有出现。梅长苏也不着急,照例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伯禽兴冲冲又来找萧景琰打雪仗的时候,就让他坐在自己怀里给他讲了些有趣的故事,一天过得倒也充实。   一直到了晚间吃过晚饭,才从柜子里拿出一套面料考究,做工精美的交领深衣。   那衣裳是宫羽亲手做的,本是白底,用的是金陵本地产的最好的云锦,宫羽又在上头镶了一圈浅绛色的边,登时就带得这整件衣服都明快了许多,再加上用银白色的丝线细细绣上去的祥云,比梅长苏平日里爱穿的那些衣服都要活泼些。梅长苏素日里只爱穿些素白的或是鼠尾草染制的靛青色衣衫,嫌这套衣服太花哨,所以从未穿过。   只是今晚这是万千流彩的上元灯会,梅长苏想了想,他那些常服多少还是素了些,还是选了这套他并不习惯的花哨样式。   他换好衣服,缓步走出内室的时候,侍奉的太监都忍不住愣了一刻。   平日里梅长苏穿素色衣衫,是一副玉树兰芝的淡雅模样,今天一换上这种风格的衣裳,还透出一股清朗风采来,直叫人眼前一亮。   梅长苏被那小太监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毛,有些不安地扯了扯自己的衣角,问道:“这衣服……可是不好?”   “苏先生穿这件极是合适,想必陛下一定会喜欢。”小太监忙弯了腰回道。   梅长苏俊脸一红,又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服,稍稍犹豫了一下,才又披上了厚厚的大氅,踏着稳步走出了养居殿。   到螺市街的时候,那灯会已然开始,陆陆续续有人走来,又一圈一圈围在卖花灯的小摊贩旁边。梅长苏在人群里等了许久,才轮到他挑选花灯,细细查看了一番,才问摊主:“可有虞姬舞剑的图样?”   那摊主一愣,才摆手道:“从前是有的,但是卖不出去,大家都嫌那虞姬自刎不吉利,就没卖了。怎么客官喜欢那样的吗?不如看看我这里还有别的样式的,您看这有杜丽娘和柳梦梅,也有张生和崔莺莺,都是好寓意,送给您中意的姑娘啊,一定合适。”   梅长苏的眼底却闪过一丝遗憾,显然并不喜欢这些样式的,看了许久,才挑中了一盏昭君出塞的灯,款款走进了人海里。   梅长苏觉得,这一次他并不急着去找萧景琰。   他独自一人提着花灯在这一条被万千灯火映得璀璨的街上穿梭而过,看过无数人欣喜与期待的笑颜,时而驻足在街边的小摊前猜一两个灯谜,或是对上几个对子,倒也有趣。可不知怎么的,这一次的心境分明同十几年前他着急地在街上走要去找萧景琰时完全不同,却又似找回了些那时的感觉。   许是因为他今日穿得神采奕奕,脸颊又正正映在烛火里,显得特别俊朗,也吸引了许多年轻少女贪恋的目光——正如在十几年前,俊逸非凡的林家公子往这街上一走,总是引人注目的。   又或许是因为这街上的年轻男女对感情的憧憬和向往一如既往,他置身其中,仿佛都能感受到那些憧憬带来的甜蜜和欣喜,让他不自觉地就像十几年前一样,满心里都只有萧景琰一个人的模样。   十几年前他是烦恼甚少的林殊,身边有疼爱他的父母,有心意相通的萧景琰,真真是一个少年不识愁滋味。如今故人都成了故人,只剩下脑海里头的浮光掠影和只字片语,唯独萧景琰还陪在他身边,一如往昔般牵着他的手走在这条路上。   这也不是他第一次和萧景琰一起重温过往的回忆。   那时候他们两个都是轻狂少年,相互之间的爱恋也是带着火一般,轰轰烈烈气势十足,做起事情来都是干脆爽快,很少会顾忌别的。只知道任何时候任何事情我的身旁都有你陪着,那便是浪漫这个词的全部定义了。如今年岁都是那时候的两倍,又经历了这许多苦楚煎熬,心里的情感早已不像当年一样如火如荼,燎原般热烈,倒变成了如水一般温和沉静,许多事情不必非要在一起,可心里总是装着对方的。   所以自从萧景琰再一次对他表明本心之后,他们虽也做过同以前一样的事情,可心境却是和从前大为不同。从前是一时兴起,做了也就做了;如今是重温旧事,重温过后呢?只觉得心里似是起了一团火,同如水的感情纠结在一起,但是那水却扑不灭那火,只能任那火将水煮得滚烫。   ——简单来说,就是每回忆一次往事,就愈发觉得如今的感情来之不易,钟爱之人在心里就愈发的让人珍惜。   梅长苏的步子很慢,实际上他也不能走得很快。虽然这街上热闹,可天气却还是冷的,他一个身体不算太好的人,在这股冰冷的空气里走快了容易喘不过气,只能提着花灯慢慢走。可这样也好,他不用太快见到萧景琰,还能自己边走边回忆。   他知道萧景琰在哪,而且非常肯定。   南边街口的有一棵老树,顶过了上百年的风吹日晒,树枝上头总挂着许多丝丝缕缕的红色布条,大多是有人为了祈祷而栓上去的。十几年前的那些个上元灯会,萧景琰每一次都会站在那里等着他。   那老树后边儿有个小摊子,是一对老夫妇在旁边摆着摊子卖些酒糟鹅掌和鸭信,每一年的上元节他们都会出来摆摊,好让嘴馋的年轻人解解馋。萧景琰那时候见到他,顺手就在那摊子上给他买了几只糟鹅掌塞住他的嘴,确实是非常美味,也难怪那摊子生意好成那样。   梅长苏不知道那摊子还在不在,毕竟那个时候那对老夫妇就很年迈,可能已经抗不过年月,老到没有办法再出来摆摊。可他就是能确定萧景琰一定还站在那里,他只要一过去就能看到他长身玉立,满面和煦微笑看着他的样子。   梅长苏边走边左顾右盼,偶然间看到前头有个小摊,那小贩被冻得直哆嗦,并没有多少人去光顾他的摊,看上去是个卖些剑穗或是扇坠之类挂饰的摊子。梅长苏不由起了兴趣,脚步一转就往那个摊子去看了一眼。   萧景琰曾经送过林殊一个剑穗。嫣红色的线被细细编制,重重缠绕成扣,丝丝相交,缕缕相结,名为相思扣。   林殊一边笑嘻嘻地说这相思扣这样大红的颜色,他一个大老爷们儿带上多不搭调,却还是一脸认真地细细系在自己随身佩戴的宝剑上,每次上战场都得带着。当然那个相思扣当时在梅岭早已同他的宝剑一起不知所踪,不知是被那场烈火焚烧殆尽,还是在忙乱之时落在了什么地方,再也找不回来了。   后来林殊也回过一个礼,是一个虎形的玉坠。萧景琰属虎,林殊得了一块好玉,特地找工匠雕的一只栩栩如生的玉虎,趁着萧景琰生辰的时候送给他。那玉虎现在还在养居殿的内室里好好地搁着,过了这么多年却丝毫没有坏损,反而显得愈发清透明润。   梅长苏冰冷修长的指尖细细摩挲那一只玉虎,仿若能看见少年时萧景琰满脸欢愉地从他手里接过那一只玉虎的模样。   梅长苏刚到那摊子上就被那小台上的红色圆扣吸引住了目光,轻轻拿起来细细打量。   “这位公子真有眼光,此物名为相思扣,丝丝缕缕相交相结,若是公子有了心仪的姑娘,可以买去相赠,姑娘定然会觉得开心。”   梅长苏恍然了一下。那一枚相思扣和十多年前萧景琰送他的那一枚样式并不全然相同,也有些微的差别,不过做工也还是很精巧,想来手艺人是个巧手。   “店家,这是你自己做的吗?”   那店家乐呵呵一笑,摇了摇头:“我哪有这样的好手艺,这些都是我娘子做的,每一枚都很精致,公子您仔细瞧,那每一条丝线都是紧紧缠着的。”   梅长苏看那店家说起他娘子时极自豪极喜悦的模样,也觉得有些被感染,又问了问,不过只卖一文钱。   待店家用双手捧着那一文钱落在手心,梅长苏才问道:“令妻很会做这些东西吗?”   “当然!我娘子的手特别巧,许多东西都会做!”   梅长苏想了想,又问:“我这里有一样东西,我很是看重,被我不甚弄丢了,不知可否拜托令妻帮忙重新做出一个,价钱不是问题。”   “也是这些编制的手艺品吗?”   “也是相思扣,只不过是另一种样式的。”   “当然可以!公子把图样画出来,我娘子肯定能做出来。”边说还边从台子下面拿出了一支半干的毛笔和一张显然是从账簿上扯下来的纸。   梅长苏将手里的花灯和手炉暂时放在一旁,屈下身子仔细回忆了曾经那一枚,一笔一笔重现在那纸上,又将纸笔还给那小贩。想了想,又垫上了一袋钱币。   “多谢令妻了,我三日后来取可来得及?”   那小贩看到那一袋子钱眼都直了,忙道:“这也太多了,都够买下我整个摊子了,公子还是收回去吧!”   梅长苏却淡淡摇了摇头:“我要的东西,那是多少钱也买不回来了。”说罢又拿起花灯和手炉,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小摊,留下那小贩一脸惶恐,猜测刚刚那位穿着考究,眉清目秀的公子到底是何方贵人。   其实他如今内息尽丧,武力尽失,早已不能像年少时一样爽利地舞剑。那时候长剑染风华,斩落万里花的记忆早已经变得朦胧,甚至黯淡。他连剑都没有,这剑穗买回来也无处可挂,可还是觉得想拿回来好好收着,哪怕是跟那只玉虎一起被搁置在柜子里头。   又想起以前还是林殊的时候,常常跟景琰一起在小竹林里舞剑。他的天赋比景琰稍高些,最开始他们还能打平手,到后来就是景琰打不过他了。他本以为是景琰让着他,可看到景琰苦笑着说他的剑技已经今非昔比,自己实在是无招可拆了才恍然。彼时林殊拍拍萧景琰的肩,说没关系以后他会保护他,萧景琰却笑着说他不需要保护,让他保护好自己就行了,还让他有些不服。   可他看过一次萧景琰拿着他已经挂上了相思扣的剑翻飞腾跃的样子,越看越觉得那剑柄上的一点红和萧景琰配在一处真是无比和谐。萧景琰也是喜欢穿红衣的人,故而送给林殊的都是红色的东西;而林殊喜爱白色,故而总为萧景琰挑些白色物事。   他记得那个时候他总是习惯性地选择红色和白色搭配在一起,例如挑选布料时,总爱白底带一点红,临桌作画时又喜红色衬着白。被萧景宁看到了,都嘲笑他这习惯真是少女心思,像那些念着情郎的大姑娘,总喜欢把自己和情郎联系在一块,他才堪堪反应过来。   梅长苏边走边看着手里的这枚相思扣,将手炉和花灯放到一只手上拿着,圆形的扣静静躺在他另一只掌心里,被这街上绵延的火光衬得熠熠生辉,和萧景琰将相思扣放到他手上,指腹又柔柔地划过他的手心时的表情一样明亮。   这上元灯会所在的螺市街,大概是金陵城里最热闹的地方。   不光是这上元灯会时,就是平日里也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几乎全金陵的人都晓得只要一到晚上,在这条螺市街上就有最灿烂的笙歌燕舞,最浓烈的灯红酒绿。从前这里有妙音坊的曲,杨柳心的舞,红袖招的美人,兰芷苑的清倌,可每到这上元佳节,又会在这路上铺出一道长长的绵延的流彩之洋,不光是为了寻乐的人可以来,就是普通的百姓也能踏足此地赏灯玩耍。   现在妙音坊和红袖招早已败落,又出现了些新的店家和特色,妈妈们站在门口堆了满脸笑容,使尽浑身解数来揽客。梅长苏自然是不会多看一眼,可听着那些楼里头传来的音曲乐章又不自觉地被吸引了些许。那些楼里的姑娘虽不如宫羽,可也有那么几个能上得了台面的,听来也是觉得很雅。   他自小就是个喜爱音律的人。恩师黎崇老先生不光教他读书写文章,也会教他弹琴拨弦,吹笛弄竹,所以他总是对这些宫商角徵羽格外敏感些。但萧景琰却总对这些东西兴趣缺缺,完全不知音律为何物,觉得不过就是手指上的活计,哪有什么特别的。林殊每每听到都被气得半死,抱怨他不解风情。   不过唯有一样,是林殊无论如何都比不过萧景琰的,那就是下棋。   林殊是个臭棋篓子,小的时候许多人说过这小公子才思敏捷,思虑深远,怎的就是下不好棋。林殊自己也觉得奇怪,相比起来萧景琰的棋技比他高出好几成,两人对弈时总是他被杀的片甲不留,丢盔弃甲,狼狈得很。后来梅长苏回了宫,萧景琰知道他棋技不行,无聊的时候只肯陪他一起看书写字,偶尔也能对两句诗或是对子,棋是万万不碰的。   梅长苏知道萧景琰喜爱对弈,也提出过要陪萧景琰对个几盘,顺便看一看自己这些年的棋艺可有进步。结果还是如从前一样,在萧景琰手底下丢掉了半壁江山,惨不忍睹,惹得萧景琰哈哈大笑,他登时觉得无比丢脸。   可现在萧景琰却开始喜欢听他抚琴吹笛,听他吹那些婉转哀扬或是豪情壮志的曲子,目光里闪着清辉盯着他瞧,有时瞧得他被那里头盛满的情意扰得手下一软,就滑了音。梅长苏有一次笑着跟萧景琰说,三国时期有一句话叫做“曲有误,周郎顾”,他倒觉得对那些倾慕周公瑾的女子来说,应当是“周郎顾,曲有误”,因为这容颜俊秀,气质高渺的周郎一回头,琴师的手底下再稳,那也禁不住出了错了。萧景琰难得听到他说这么直白的话,只觉十分欢喜,便带着十足十的心意吻住了他。   梅长苏又看到前头有一对男女相遇,他能看清那个面对他的女子脸上瞬间绽出惊喜的表情,因为那个男子手上的花灯同她手上的一模一样。仔细一看,正是之前那个小摊贩那里的柳梦梅和杜丽娘。柳梦梅和杜丽娘终成眷属,自然是比西楚霸王和虞姬的故事寓意要好些。再看那女子确实温婉美丽,真有几分杜丽娘的味道,当下在心里默默祝愿他二人真能成一对佳侣。   梅长苏和萧景琰都是男子,自然对这些旖旎的男女恋情并没有那么多的憧憬和向往,所选的花灯样式都不是那些缠绵悱恻的故事。只是这上元花灯上画的不是女子就是情人,十几年前林殊也是精挑细选了好久才选了个虞姬,只因他欣赏这位女子的风骨和决心,不想萧景琰也和他有同样的想法。不过转念一想,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不说别的,光他们二人的默契就已经是极好,想法也常常不谋而合,可说得上是这世上最能相互理解的两个人——若不是如此,估计他们也不会如此相爱,在分开那十二年还能固守一心,绝不移情。   梅长苏突然觉得,恐怕稍后见到萧景琰的时候,他手上也是这么一盏昭君出塞的花灯。几乎……不会有别的可能了。   像是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到此时梅长苏才加快了脚步,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萧景琰,看看他们的默契是否还如十多年前一般,一丝一毫也没有变过。   他想要快一点赶到他身边去,他想要知道他还在那里安安静静地等着他去,带着平淡而喜悦的神情,等着他再一次穿过人群,穿过时空,穿过过往,穿过苦辛,最终依然还是回到他一个人身边。   锦履在雪地上留下一个一个的脚印,一路伴着梅长苏急切的身影直直通到这条街的最南口,这灯火最阑珊处的地方。   然后梅长苏唇边绽出了一个极满足的微笑。   他果然看见萧景琰披着大氅,静静立在那棵系满了红丝带的老树下头,眼眸里倒映出梅长苏和他身后的万千缛彩,穿着一身云锦所制的红底镶白边的衣服,提着一盏昭君出塞的花灯,见他来了,转身就在身旁的一对年轻夫妇那里买了一油纸袋子的酒糟鹅掌和酒糟鸭信。然后如十多年前他总做的一样,带着温和的笑意看着他,一点也没有感觉到惊讶——因为他知道他总会来。   他在原地等着他,无论过去了多少年,无论发生了多少事,无论有了多少变化,无论错过了多少的岁月光阴,他都会在原地等着他。   这一点,一直一直都没有改变过,他们都知道的。   正如林殊最爱的雪中红梅,那覆盖了苍茫大地的皑皑白雪轻轻落在清冷出尘的傲雪红梅蕊瓣上,让那白雪中的红色更加显得风骨铮铮,夺人眼目。   时过境迁又如何?沧海桑田又如何?千山万水又如何?山迢路远又如何?万千浮光又如何?遮天流尘又如何?   最终,他都会来的,他都会等到他的。   从来不用怀疑。   「鹅掌鸭信:取新鲜鹅掌和鸭信,洗剥干净,加酒糟腌制。成品带酒香味,同肉味,卤味相交结,最适宜佐酒解馋。」——《皇太后的珍馐手札》   解语生香传之「鸽子蛋羹」   在记忆里最纯粹的那一块,我们称之为故事的伊始。   他们认识的第一年,萧景琰一岁,林殊尚未出世。   林殊还在娘胎里的时候,就是全金陵城的世家争相预订的对象。晋阳长公主萧溱潆怀着林殊的时候一直很舒服,孩子在肚子里头并不闹腾,所有人都觉得那肚子里一定是个姑娘。再加上晋阳长公主是个美人,秋瞳剪水,口若含珠,纤腰素束,细步摇摇,个个都盼着那肚子里头能出来个多么倾国倾城的姑娘。   萧景琰那时候才一岁多,被静嫔抱着去赤焰帅府看望晋阳长公主。两个女人在一起讨论给小孩子做些什么衣裳玩具,萧景琰突然迈着小短腿跑到晋阳长公主身前,将小手放在了晋阳的肚子上。   那时候晋阳刚刚怀孕四个月,第一次感觉到那个孩子在自己肚子里,有了活动的迹象。   静嫔柔柔地笑着说看样子那个孩子喜欢她们家景琰,若真是个姑娘,不如就许配了她家景琰吧。小小的萧景琰懵懵懂懂,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可看着母亲欢愉的样子,下意识觉得一定是好事,瞬间就绽开一个纯真的笑。   很久以后,萧景琰忐忑不安地向静嫔坦白自己和小殊那点超出掌控的关系时,静嫔也是想起这时候萧景琰傻傻笑着的样子,终归只能摇摇头轻叹一句——都是命。   都是命。   谁知这一句喟叹竟成了无形的预言,紧紧裹住了他们二人未来几十年……乃至这整整一生的光阴。   林殊是个聪慧的孩子,这是所有认识他的人达成的共识。   两岁时就能认识许多字,还能背一些简单的诗,屡屡惹得太皇太后心花怒放,连连夸赞道这林家真是出了个百年难遇的人才,这孩子将来一定能成大器。   萧景琰只比他年长两岁,大多时候大人们都是把他们带在一起讲书的,常常是年长的萧景禹来教他们。诗也一起念,字也一起学,两个年少青葱,心性纯洁的孩子凑在一块听讲,自然也会有许多问题,你一言我一语的把萧景禹问得头大。   “景禹哥哥,什么叫做白雪黄芽?”   “景禹哥哥,他们都说你的武功很厉害,那你会不会那种‘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剑术呀?”   “景禹哥哥,你见过鲲吗?它长什么样?”   “景禹哥哥,庄子有三种剑,那皇帝舅舅有几种呢?如果庄子来跟皇帝舅舅论剑,那皇帝舅舅能不能拿出相应的剑去对抗他?”   “景禹哥哥,你说的那些谋士们,为什么不能预见自己的死期呢?”   “景禹哥哥,为什么说‘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参商是哪两颗星星,为什么不能出现在一块儿?”   “景禹哥哥……”   可萧景禹的脾气总是好的,无论这两个孩子问了什么,都能带着和善的笑意耐耐心心地回答了他们,从没有过例外。最后也不知他们俩懂是不懂,都只能讷讷地点点头,又钻进书里头去找新的问题去了。   林殊总是学得快些,学完了就自己跑到花园里抓那些蚂蚱,蝈蝈回来玩。而萧景琰则是乖乖继续坐在屋子里看书,偶尔也会回头看一眼院子里玩得开心的林殊,似是也很想参与进去的样子,只是片刻后又转过头继续念书。   萧景禹每每看到他们俩这个样子,总要感叹几句——他们俩一个活泼机灵,一个踏实认真。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想来都是能有出息的孩子。   后来他们都渐渐大了些,萧景禹就很少再亲力亲为地教他们,基本变成了这两个孩子自己窝在祁王府的书房里翻阅那些孤本典籍,找到了心得体会就头碰头坐在一起相互讨教切磋——若是都不懂,那就等着萧景禹从皇宫回来再给他们俩细细讲明。   那时候萧景琰和林殊的时间几乎都是在祁王府里度过的。   祁王府的院子里有一棵桂花树,春来发芽抽枝,夏至绿叶繁茂,秋起满眼金黄,入了冬就承载了满枝满树的莹莹白雪。白日里萧景琰和林殊总爱在那棵桂花树下看书,从先秦著作读到诗词曲目。燃尽了祁王府不知多少蜡烛,烧化了祁王府不知多少木炭。从晨雾初起,直到中天月明,总能听到了萧景琰和林殊在祁王府里朗朗念书的声音,带着他们年少时最单纯,最无忧无虑的年华,一路从秋走到冬尽,过了今春又入夏。   后来林殊被鸿儒黎崇老先生收归门下。   林殊来自将门,与生俱来带着一股将门里一脉相承的洒然之风,可又还伴着书本网的清雅之气。黎崇老先生甫一见到林殊就觉得这是个天生的好苗子,略略考了几句就提出了要收做弟子,以传毕生之所学。   林殊拜师的时候只有九岁,刚被黎老先生收做弟子那天就兴高采烈地去找萧景琰分享。萧景琰理所当然地为他感到高兴,即使自己得不到黎老先生的青睐,最好的朋友能寻到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先生,他也觉得很开心。   只是从那以后林殊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跟着黎老先生受教,很少再有机会能陪着萧景琰一起去祁王府找萧景禹听讲,只剩下萧景琰一个人还在每日里一趟一趟地往祁王府跑,却找不到人能和他讨论那些他疑惑或是有感的东西,难免孤独了些。   直到林殊又一次带着一幅卷好的卷轴出现在他面前。   正逢林殊刚刚学了画画,第一个就想带着他那拙劣的画技来给萧景琰见识见识。萧景琰就穿着绛色的衣袍坐在那棵桂花树下,安安静静地看着林殊在那卷轴上涂涂抹抹,修修改改,最终满脸挫败地交给他一副糊得不成样子的成品——还不如萧景琰自己画的好。   萧景琰也给林殊画过像。他拿着粗细有致的毛笔,一点一点为林殊勾勒出深深浅浅的轮廓,让林殊的俊眼修眉和顾盼神飞跃然纸上,一派的落落风华。   林殊拿着自己那一团已经糊成一团的绛色和萧景琰作的那一幅鲜活灵秀的图考虑了许久,最终咬了咬牙要萧景琰亲自教自己作画。萧景琰坳不过他,只好带着他去了桑泊边上,日日陪着他站在那湖边阁楼上画往来船只和沿湖风景,直到林殊终于心满意足地把那一幅轮廓清晰,色彩分明的画交给他。   那上面是萧景琰站在桑泊边上,被河风吹起鲜衣猎猎,背后是与长天连成一色的秋水,还有被夕阳映得明亮鲜红的落霞与孤鹜,他人带着一副傻到了极点的笑看着林殊,仔细看那瞳仁里,还有一抹百十年都褪不掉的白。   等林殊再大一点,黎崇老先生就开始教他宫商角徵羽。   旁人学乐器大多有个艰难的过渡期,像林殊的母亲晋阳长公主,如今也能称得上是个“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的水准,可当初初学箜篌的时候,都曾有一段时间扰得整个皇宫不得安宁,被皇太后和梁帝联合起来骂了一顿;更不用说莅阳长公主,初弹月琴时和晋阳的箜篌搅在一起,真真叫一个魔音穿耳。可怜这两姐妹对乐器都极是喜爱,可也是花了好长时间才入得其门。   而林殊却不同,至少他每次学了新曲子去找萧景琰献宝的时候,从来就没有得到过任何的关于他的技巧的负面评价,一次也没有——因为萧景琰根本就不会欣赏乐曲,也就是说他五音不全。无论林殊是为他弹琴,还是为他吹笛,萧景琰都只有一个说法:靡靡之音。   林殊为他弹梅花三弄,他嫌听着绵软;为他弹广陵散,他嫌听着沉闷;为他弹春江花月夜,他嫌那是螺市街上那些欢笑场里弹的颓废之乐;好不容易林殊为他弹高山流水了,那是知音之曲,本以为在他那总能落个钧天广乐的评价,结果萧景琰一句令人萎靡就把他给打发了。   林殊每次都气得半死,一个劲骂他水牛水牛,他就是在对牛弹琴,可每一次他又学了新曲目还是会忍不住再来对牛弹琴一次。   后来林殊想,既然他不喜欢琴曲,也许喜欢笛音呢?笛声悠扬婉转,也许比凄凉郁郁的箫声更讨他喜欢,因此又缠着恩师叫他吹笛。有一次他站在苍茫雪地里,寒风将他的白色披风吹起,一支剔透的白色玉笛横在他俊逸的唇间,空灵的声音从那笛身中飘出来渐渐地响彻苍穹,如溪水淙淙,又如碧树摇风,像玉本身一样清透细润——萧景琰也只说了句人倒是削肩细腰,见之忘俗,可惜吹出来的曲子还是绵绵无力。   最后林殊终于忍不了他,玉笛往腰间一挂,跳起来就掐住了萧景琰的脖子。   萧景琰不通音律,这是林殊最烦的地方。不过在此同时,林殊也有他的弱点被萧景琰抓在手里,那便是那一手臭棋。   林殊十三岁初上战场,头一晚特地披星戴月到了芷萝宫里去找萧景琰,还带着一副他不知从哪里搜罗来的玛瑙棋子,说此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惟愿能与萧景琰对弈一局。   后来据他自己说,为了那一局他特地背了无数棋谱,翻阅了《弈旨》《棋经》整书,只愿一雪前耻,报仇雪恨,在芷萝宫明明灭灭的烛火下,率先将他选定的白子放在了天元之位上。   只可惜萧景琰并没有感受到他为这盘棋做出的努力。眼看着黑子围地越来越多,白子一步一步,按着他背的那些套路被挤得狼狈不已,他一点挣扎都做不出,只能任由黑子顺着既定的步伐,将他杀得缴械投降。那方形的棋盘上的圆形白子被黑子如龙一般整条地圈在中间,整整一个多时辰将林殊压得喘不过气,全然无法还手。   抬头一看,萧景琰还是笑得安闲从容,淡然无波,显然已经彻底习惯了。   事实上萧景琰并不是第一个比林殊技高一筹的人,也不是林殊所见过的棋艺最好的人。从他的恩师黎崇到祁王哥哥萧景禹,再到比他还要更小一些的萧景睿和言豫津,就连萧景宣那个外强中干的家伙都说过,林殊的棋技实在是烂得可以。可是只有萧景琰一个人,每次对弈过后都会这样平和地笑着看着他,不奚落也不嘲笑,只不过再一次开局又开始毫不留情地将他杀得丢盔弃甲。   从他们刚刚学下棋开始,一直到几十年后两人都满脸皱纹,白发苍苍时。   那些年他们还只是单纯的朋友,无关风花雪月,无关旖旎情感,只当对方是最重要的兄弟,能付与信任,交托生死的兄弟。似乎都没有想过该有任何的逾矩,更是无法察觉内心里那些已经开始渐渐灼热滚烫起来的悸动。   林殊上战场那两年,可说是他们从出生开始头一次分开那样长的时间。长到他们虽然习惯了身边没有那一抹红衣或是白衫,却还是无法按捺住心里头的想念。又都还是耐不住性子的少年,那两年可说是过得很是艰难,只觉得分明就还是能一起,可为何一定要天南海北各守一方?   只是到了许久以后,他们才明白这区区两年的分离已经非常微不足道,更何况他们还能书信往来,互通有无,无论如何都是有一个终点可以盼着的。   而那个看不到光,看不到前路,看不到希望,莫说什么寄雁传书烽火狼烟,连一丝一毫的昔日痕迹都没有留下的整整十二年——时至今日,萧景琰一想到依旧觉得后怕。   从前的林殊有一柄剑。   剑气森然,剑光凛凛,每每一出鞘都带着天外的罡风。后来在惨烈又血腥的战场上,陪着林殊的那一杆银枪一起,染上了无数血腥与戾气,愈发显得锋锐凌厉,正如它的主人一般。萧景琰非常喜欢林殊的这一柄剑,从他们还未在一起时就常常借来一展乾坤,伴着爽利罡风,在林殊年少时的记忆里留下了极浓重的墨点。最后那一柄剑的剑身跟着林殊这个名字一起被葬在了茫茫梅岭,漫漫雪原,只剩下一股凛然剑意还附着在林殊碎骨削皮后还依然存在的赤子之心和傲然风骨上头,产生了一个新的名字——梅长苏。   而梅长苏不会舞剑。   他手无三两肉,身子虚的连一只稍微肥一点的猫都抱不起来,成日里病怏怏的,面色苍白如雪,黑鸦鸦的眼仁里尽是算计和谋划。他从不大笑,从不骑马,从不会肆意地跳上靖王府的屋顶去看萧景琰练武,也不会趁着萧景琰做事时突然出现,更不会大大落落地向萧景琰讨要那些精巧稀奇的玩意儿。   若说林殊是能卷起漫天飞雪的风,恐怕梅长苏就是那些沉在树枝上头点点无声地堆积,等着总有一日能将那树枝彻底压垮的雪,总带着一股化外清风的孤寂。   这样一个人……是怎么也不可能像林殊那样肆无忌惮地持一柄长剑猛地破开萧景琰的生命,挽着一朵又一朵的剑花强迫萧景琰彻底将他的名字刻入骨血的。他只能安安静静地蛰伏在他身边,敛去眼底里那些几乎要压不下去的依恋和思念,为他铺设前路,好让他的后半生能带着他们在年少时,萧景禹字字句句给他们讲过的三把剑,荡平这大梁国中的污秽黯淡,送他一个海清河晏的新世界。   可不管他是林殊还是梅长苏,都是萧景琰的生命之光。   照亮他的人生,让他还有人可想,有人可盼的生命之光。   曾经梅长苏觉得他是个将死之人,将死之人是不该拥有情感和羁绊的,因为这些东西会带的身边的人太过痛苦。他已经让他们尝过一次锥心之痛,怎么能还有第二次?对年少时的小妹妹,同时也是未婚妻的霓凰也好;对从小就对他百般慈爱的静姨也好;还有对他交付了满满情意从未改变过的萧景琰也好,他们都不该再一次承受这种苦楚。   可也许是他自己也无法彻底放下前尘,否则怎么会被他们都知道的清清楚楚,又带着仿若能滴进心里头的点点泪光欢迎他终于回来?   梅长苏自己是转生之人,那萧景琰又何尝不是?   就连梅长苏自己也万万想不到,那一枚鸽子蛋大小的珍珠竟也还有躺在他手心里,闪着亘古不变的光泽的一天,就像萧景琰带着泪花的眼睛一样灼灼发亮。   后来萧景琰带着他去挖过靖王府后院里的酒。   他们年少的时候总是好奇那些美酒醇酿,更小的时候也偷偷摸摸偷过皇宫里的酒到院子里喝,呛出几滴眼泪就恼了,索性什么也不管,晕乎乎地鞋袜一脱就躺在院中的石桌上睡过去了。   到了大一些的时候酒量渐长,全国各地的名酒都搜罗来喝过,青玉瓷杯配汾酒,葡萄美酒夜光杯,千里醉,梨花春,缥绞酒,巴乡清之类的都尝过。久而久之也练就了一条好舌头,点一点便知道是何处产的何种美酒。   夏冬姐姐出嫁时,据说夏江给她把十几年前就埋在地底下的女儿红给取了出来,特地放在婚典上喝。陈年老酒的滋味就是比一般的酒更浓烈醇香,当天回去林殊就跟萧景琰琢磨着要自己酿酒了。   不如就酿一坛他们最喜欢的秋露白,深深埋在靖王府的土底下,等到了他们能说服所有人和和美美毫无顾忌地在一起的那一天再挖出来。   可这一天,一等就是十几年。   梅长苏静静看着萧景琰徒手将那一大坛子酒挖出来,去了泥封,一打开那就是满园的清冽酒香,直直冲进他们脑海里,经久不散。   梅长苏不能喝酒,只象征性地舔了一小口,剩下的自然是都便宜了萧景琰去了。这酒似乎比其他的陈年酒更醉人,烈到让萧景琰这样酒量极佳的军人都醉得头昏眼花。   或许是因为这酒里不光有秋露,还有经年累月细细密密叠起来的绵绵情意,从十多年前开始,就一点一滴伴着他们辛苦收集的秋露滑进了这坛子里,封存了这多舛的小半生。人生已是卅载光阴打马而过,那些啼笑因缘,悲欢离合全都融进酒里蒸馏发酵,这酒哪里还有不醇的道理?   到梅长苏第三次捱过漫长年月再回到萧景琰身边时,萧景琰已经是登基一年多的皇帝。   一年一年复一年,若说第一次失去林殊时他是觉得内心里被撕裂了一个无法填补的空洞,第二次便是哀凉惊恸的绝望。失而复得而复失,偏偏两次他都不能撇下一切陪他碧落黄泉走一遭,这让这位年轻的帝王能怎么办呢?   除了戚戚地念,哀哀地想,切切地等,还能怎么办呢?   所幸他这一次又等到梅长苏,等到他薄唇轻启,淡淡地朝他承诺这一次再也不走,定然陪他到再也陪不下去的时候,他才觉得人生无常难预料,回首繁华如梦渺。   十多年前的林殊离开时大雪纷飞,红梅染血。   两年前的梅长苏离开时江山尽素,白梅凌霜。   这一次梅长苏回来时,却已经是桃花绚烂灼灼,春意最浓,满金陵都铺了一层灿灿粉红的时候了。   梅长苏被救回琅琊山时已是气息奄奄,只凭着蔺晨一身医术还勉强吊着半条命。所幸云游四方的蔺老阁主正好回来,带回来他在那些关山险隘,渺渺出世处带来的药,整整医了两年,才将梅长苏医得半好。虽医不到彻底痊愈那样的程度,可也是好了许多,至少能做到若是他好好保养,享个常人之寿并无问题。只是到底还是容易生病,气血终归是比健康的正常人虚了些,照样不得受寒,不得受风。   后来梅长苏的第一反应就是在犹豫是否要回金陵,他知道萧景琰定是极为伤心,尤其在见到他托蒙挚送回去的那一粒珍珠以后,他即使隔着万水千山也能感觉到他的苦痛。   蔺晨一副游戏人生并无所谓的样子,看他满脸愁苦,难得为他感到不忍,便劝了一句。   “那个人必定还在等你回去,要是想回去就趁早,人生无常,世事难料,谁知道你什么时候再晚一些回去他就等不到你了。”   一语中的。   萧景琰憋着满眼泪,咬牙切齿地骂了好几句“混蛋。”   以前是他喜欢骂萧景琰混蛋,现在因果报应,该反过来让萧景琰骂个爽快了。   直到他落入萧景琰那愈来愈紧的怀抱里,才甫觉得这半生里如游魂一般,四处漂浮找不到落脚点的虚无感终于荡然无存。他能实实在在地触到萧景琰的衣角,还有他常年在外风吹日晒已经有些皲裂的皮肤,已经染上了些微白霜的鬓角。他的眼角虽然盛满了荧荧水光,可依旧清越明朗,还如这十几年前他们刚刚在九安山的平原上,辽远深邃的夜空下第一次亲吻时一样,仿佛能直直看进他的心里,带着他们从出生起就积累起来的情意和年月,将他这十几年被病痛,被仇恨,被苦楚,被折磨染得有些污浊的心彻底洗刷得干干净净。   “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   最后萧景琰带着笑递给他一个鸽子蛋,货真价实的那种。   “那鸽子蛋大小的珍珠我已然扔了,用一枚鸽子蛋来凑合,苏卿可愿意?”   当然珍珠必然还在,而那一枚鸽子蛋也被喜极而泣的皇太后炖成了一小碗蛋羹,让他们你一口我一口地分吃了下去。   这世上总有许多相见是要跨越大山长河,走过忘川忆川,甚至还须追年逐月,来自非常遥远的某个地方。   所幸故事的结局是这时空里的一切都尘埃落定,水波复平,罅隙消弥,险隘无影。   诗酒年华,与君携手,有你共我,岁岁同游。   「鸽子蛋羹:新鲜鸽子蛋加水,加肉糜,上笼蒸熟。鲜嫩润滑,入口即化。是景琰与小殊半生纪念,难舍难弃。」——《皇太后的珍馐手札》   解语生香传「清蒸大闸蟹&桂花藕粉糖糕」   清蒸大闸蟹   自古以来,金陵都是个人杰地灵,水土养人的地方。   皇城帝都,天子脚下,钟山龙蟠,石城虎踞,有宫墙巍峨壮阔,有房屋鳞次栉比,有淮水清澈明透,有京郊景色宜人。古诗有云:“十里秦淮灯火灿,楼台亭榭绕河堤。笙歌浓酒盈朱雀,古籍奇珍满乌衣。肃穆庙中拜孔子,庄严院内偈贤耆。升平盛世游人醉,漫步棂星八绝奇。”自说明此地不光风光秀丽,还有吴歌优美,吴姬婀娜,从自然到人文,样样都是没得挑的。   甚至别说城内和城郊的胜景,光就是这每年各时节的节令食物,那也是极难得。春有芦蒿香椿和清明团子,夏有豆糕粽子,冬天一碗暖热甜香的桂花糖芋苗,个个都是享受。至于秋天呢?那当然就是蟹独占鳌头了。   时已入秋,正是水澹寒烟,层林尽染的好时节,金陵的枫叶全都红透了,远远看上去如火一般热烈。高空鸿雁一列一列排成行,时而哑地一声,往更南边飞过去了。   有言道“秋风吹,蟹脚痒。”一到了金风送爽的秋季,就是一年中螃蟹最肥美的时候,各种螃蟹都长得极好,雌蟹黄满肉厚,雄蟹膏足肉坚,尤其是最新鲜最干净的大闸蟹,加上紫苏叶和菊花瓣过水一蒸,那滋味——哎哟!   从前林殊还在金陵的时候,也常常都能有机会吃到专供皇城的蟹,再加上太皇太后又最喜欢他,大多时候宫宴里和太皇太后宫里的螃蟹都落到了林殊嘴里。后来因为发生了赤焰蒙冤案,他不得不以梅长苏的身份再次进京的时候,就没有从前那样的好机会能吃到这些螃蟹了。   一是因为梅长苏毕竟只是江湖人,江左盟势力再大,也没办法大到能从皇城手下抢到太多最好的蟹,常常送到盟里的都要比送到皇城的稍次一些;再一是因为螃蟹性寒,梅长苏又是个寒气入体的虚弱身子,稍微多吃一点点就会不舒服,到后来基本就不吃了。   自从今年入了秋,阳澄湖那边又送来了最鲜活的蟹,萧景琰就特地去向皇太后还有各处大夫打听过,也飞鸽传书专门问过蔺晨,大家都说现在梅长苏身子好多了,还是能吃一些的,只要不贪嘴多吃就没问题。   于是就迎来了今天的蟹宴。   一般到了秋季,皇宫里都会摆百蟹宴,不光大闸蟹,还有些别的肉蟹膏蟹也都纷纷上桌,让宫里这些贵人们一饱口福。只是这螃蟹宴是家宴,后宫嫔妃也都必须到场,梅长苏并不打算在这种时候出现,便错过了今年的百蟹宴。故而萧景琰特地在这皇宫后花园里,专为他一人,设了这一桌蟹宴。   秋色宜人的时候,这花园里菊花盛放,在中间支一个圆桌,临风食蟹赏霜花,吟诗抚琴戏池鱼,畅聊天地,共饮春秋,无拘无束,自在随心,当真是一件很雅的事。   而更雅的呢?那便是无需自己动手剥蟹,自有人将剔出的蟹肉送到碗里。   这会儿身为大梁天子的萧景琰,正仔仔细细地拿着蟹八件,为梅长苏一点一点把细长的蟹腿和蟹钳分别剪开,把里头细白软嫩的肉缓缓顶出来,放到了梅长苏碗里。因为蟹腿肉和蟹钳肉凉的最快,冷了容易腥气。之后才将蟹盖打开,撇掉蟹心,蟹肺,蟹胃,蟹肠,唯独挑出了蟹黄。那蟹黄还在滋滋往外冒黄澄澄的油,萧景琰将蟹黄夹出,放到了白瓷小勺上才递给了梅长苏。工具都是镀银雕花的,一件一件在萧景琰修长的手指间上下活动,很是赏心悦目。而萧景琰的表情也是非常认真专注,只当剥蟹是件最重要的事情。   萧景琰剥蟹剥的辛苦,梅长苏却悠闲得很,心安理得地接受萧景琰专为他一个人的服务,云淡风轻地笑道:“大梁国的皇帝陛下为草民做这些事,草民果真荣幸。”   “若是荣幸,就好好多吃些。”萧景琰松松一笑,指尖已是染上些许蟹黄颜色,手底下的动作却未受任何影响。   “从前你都没为我剥过蟹。”   “你那时身边那么多侍女,个个抢着为你做事,哪轮得上我啊?再说了,我那会儿没给你剥蟹,可是为了你抓了好久的螃蟹啊。”   萧景琰说的是实话,他从前确实为了林殊钓过很多次螃蟹。   那时候林殊最爱吃螃蟹,不光秋天从阳澄湖送来的大闸蟹,还有些平时在浅水处横行着爬来爬去的小螃蟹,常扛着钓竿拉着萧景琰去河边钓螃蟹。为此萧景琰还被螃蟹夹伤过好几次,每一次都要林殊亲自给他包扎伤口。   梅长苏嘴唇一弯,一声轻笑从他口中滑了出来,手中捡起筷架上的银箸,轻轻从精致的瓷碗里夹起蟹肉。   萧景琰看到他的动作,忙出声道:“等等!”   “怎么了?”   萧景琰放下了手里的镀银签子,把一旁的小碟放到梅长苏面前:“蟹肉性寒,蘸上蟹醋再吃。”蟹醋里头搁了姜,能暖胃的。   “好。”梅长苏柔柔应了一声,将蟹肉在蟹醋里滚了一圈才放进嘴里细细咀嚼,蟹肉的鲜甜和蟹醋的酸,再加上姜的微辛,三种味道一齐在嘴里慢慢化开,那味道自然是绝妙至极,惹得梅长苏也禁不住餍足地眯了眯眼。   萧景琰见他吃得心甜意洽,也觉得很是高兴,手上的动作不自觉加快了些。不多一会儿,整整一只蟹就被拆分干净,壳肉分离得很彻底,壳都在盆里好好搁着,而肉都顺利到了梅长苏的肚子里。   “喜欢就多吃一些,好不容易到节令了,平时可难得吃到的。”   “不成,这蟹肉偏寒,我还是适当少吃些为好。”   “我都问过了,不要太贪嘴,吃两只总是没问题的。”   萧景琰一边笑,一边又开始剥第二只螃蟹。   旁人要是见了这样,少不得要大吃一惊。   这萧景琰作为一个皇帝,肯亲自为一个并没有一官半职的江湖人剥蟹取肉,这是大多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事情。莫说林殊是个少爷,梅长苏是一盟之主,他萧景琰可也是身娇肉贵的皇子出身。可萧景琰不光做了,还能做的得心应手,也不得不说并不容易。   如今是日子倒是平静了下来,萧景琰只觉得他们分开那十多年,又并上后来的两年,能像现在这样实属不易。他也不愿意去想别的,就想趁着梅长苏回来,能尽自己所能为他做些什么,小到衣食住行,大到人生大事,他都很想一点一点参与进去,是万万不肯再错过哪怕一分了。莫说剥蟹这样的小事,就是让他做别的,那他也是甘心的。   梅长苏笑弯了眼,也不说别的,只静静吃完一整只蟹,才放下筷子,笑意深深地盯着萧景琰看:“你不吃么?”   “你先吃,我之前吃过了。”   “瞎说,今天不才剥了一只吗?”   “之前百蟹宴的时候,你不是不愿意去吗?”   “百蟹宴上吃的和现在的能一样吗?”   梅长苏边说边伸出白皙的手臂,从萧景琰手里拿过了工具,又从桌上取了另一只还未剥开的螃蟹。   “这一只,就让草民来给陛下剥吧。”   而萧景琰长臂一揽,也不顾满手黏黏糊糊的蟹油,直接就将梅长苏带到了怀里。   “那你喂我。”   梅长苏瞪他一眼:“喂什么喂?”   “不成,你喂我。”萧景琰一脸无赖。   梅长苏手里刚好把蟹的腿和钳子都折了下来,剩下一个饱满的蟹的身体还在如削葱根的手指里拿着。瞧着萧景琰眨眼期待的样子,也就顺了他的意,把手里的蟹盖掀开,用银箸挑出了蟹黄。   “张嘴——”   萧景琰乖乖张开嘴,心满意足地享受梅长苏亲自喂到他嘴里的食物。   开什么玩笑!别说梅长苏,就是以前他还是林殊的时候都没这么喂过他,念及此,又张开了嘴:“还要。”   “三岁小孩儿。”梅长苏撇撇嘴,又用小锤敲开蟹腿,丝丝条条的蟹肉随着他的动作尽数被扯了出来,又落到了萧景琰嘴里。   “三岁小孩儿又如何?你不也喜欢得紧?”   “没羞没臊。”   萧景琰搂紧了半坐在他大腿上的梅长苏,用右脸颊蹭了蹭他的脸:“没羞没臊就没羞没臊吧,朕如今美人在怀,软玉温香,还管他那么多呢?”   有你在此,夫复何求?   桂花藕粉糖糕   比秋天更先来到的是冰雨,而比梅长苏更早苏醒的,是他的鼻子。   那一个早晨,梅长苏就是被一阵一阵钻进他鼻子里的桂花甜香从彻夜的梦境里勾出来的。   熹微的晨光从方形小窗格里透进来,洒在他的脸上,让他甫一睁眼时觉得有些刺目,故而看不太真切床边的人的样子——虽然他知道,那肯定是萧景琰。   梅长苏略略眯了眯眼,才看清了萧景琰。他半坐在床边看着他,背靠着床头,由上至下用极温柔的目光俯视着他。似有暖光栖在他的鬓边,又或许是他的眼神和暖,连带着那浅淡的白光也变暖了。而那一阵桂花的甜香气,就来自于他手边的床头小柜上搁着的一盘嵌了桂花金色的小点。   “看来今日苏某有口福了,陛下亲自给苏某准备了早餐。”梅长苏稍稍缓了缓刚从睡梦中醒来,还不太充盈的气息,才带着笑开口。   萧景琰见他醒了,也漾出一个微笑,忙伸出了手扶梅长苏慢慢坐起,又拿过几个软垫放在他身后,好让他靠得舒服些。   “今日早朝过了吗?”   “巳时了,早就散朝了。”   “也不早些叫我起来,让我起这么迟?”梅长苏不赞同地摇摇头,顺手接过太监送过来的漱口水和洗脸毛巾。   看梅长苏清洗完毕后,萧景琰方开口:“你这几日精神不太好,我想让你多睡会儿。”   “那你还拿着这好东西来勾我?一勾我就醒了。”   “我哪知道你这犯了馋虫,竟然一闻这食物香味就醒。”萧景琰边笑言,边微微偏过身拿来了拿一小盘点心,平平端在梅长苏身前。   “桂花糕?”梅长苏一看,问道。   萧景琰却含笑摇摇头:“你先尝尝吧,从昨夜到现在米水未进,定是饿了。”   梅长苏看着萧景琰一副卖关子的模样,不觉有些好笑,却还是依言从盘中拈起一块放入口里。结果这刚咬第一口,就顿了一顿。   本以为就是普通的桂花糕味道,左右不过是甘甜带香罢了。谁晓得这里头除了糖渍桂花和糯米粉的绵软清甜,还酿了牛奶的醇厚奶香和糖酥口感,再品尝仔细一点,还能吃到夏天藕荷的味道。层层滋味叠在一起,比单一的桂花糕要精致百倍。   “这是……”   萧景琰往里靠了一点,“味道如何?”   “你总不是要告诉我这又是你亲自做的吧?”   “若我说是呢?”   这一道点心,确实是萧景琰跟太后学的,前前后后抽出时间来,统共是学了好久,才将将做成今天这样子。   太后本来还奇怪呢,这小殊终于回来了,本以为景琰总该好好陪陪他才是,哪晓得反而往自己这跑得更勤了些,还觉得奇怪。结果两次以后,萧景琰自己认了……   “小殊最近胃口不太好,我想请母亲教我做些精巧的吃食点心,我好做给他吃。”   好吧。   太后忍不住想笑,也不知道是多久没见过萧景琰这样子了,为了小殊想方设法讨他欢心的样子——上一次大概也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萧景琰匆匆忙忙跑来找她,要学做蟹粉狮子头给小殊吃,足足学了一个月才学会。最后据说小殊很是喜欢,连连吃了好几天,直吃到见肉就腻才不得不停了。   太后瞧着萧景琰这副像是情窦初开的少年的模样,久违地为他感觉到欣慰。也不是不明白他和小殊的感情,想想当年他惴惴不安地来坦白的时候,也是这么个傻样子。   实话说,一开始她也犹豫过,毕竟这不是一条正途,要走下去终归很难。可没人比她更了解自己的儿子,也没人比她更心疼自己的儿子,比起别的,她更希望她儿子能有最满足,最快乐的后半生——如果萧景琰自己已经作出了选择,她这个当娘的,自然是要为了儿子的幸福所考虑。他明明固执得很,只觉得君子远庖厨,可也甘愿为了小殊来洗手作羹汤,这样的情意,换了谁还能当作不明白?   其实从前的林殊并不爱吃甜食,他一个军旅之人,又是天天跑来跑去一刻也闲不住的性子,自然是实打实的肉类最对胃口。反而现在身体不太好了,成天到晚的喝着药,嘴里总是苦的,才开始常吃这些甜蜜绵软的小点心。一则为了爽口,二则也是心里苦得不行,这些甜食既能甜口,又能解腻。自从又表明心意以来这么久,萧景琰早就将他现在的脾性摸清楚了,因而才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最近时气有些燥,梅长苏常常是三口吃不下两口的,不光正餐饭食,就连小厨房特地熬的汤品稀粥也无甚胃口。闹得他整个人看着又瘦了些,面颊微微凹陷,有些恹恹的样子。一开始萧景琰还试着让他吃些五香大头菜,酱八宝菜一类的开开胃,可惜他是酸辣不进,到了前两天才突然说想吃些甜而不腻的小点心。养居殿小厨房倒是也做了一些云松糕,糖芋艿一类的,果然吃得比前些日子多了些,只是多少还是觉得过甜。   这桂花藕粉糖糕,既清甜又带桂花和藕的香气,想来去喂梅长苏那张比宫里的猫咪还要叼的嘴,最合适不过了。   只是萧景琰其实并没有什么厨艺天赋,梅长苏岂会不知道?他想也能想到萧景琰一遍一遍重新做的样子,可能在这过程中面上沾上了不少的面粉,直染得他浑身都白扑扑的,很是滑稽。可能十指间还沾上了湿嗒嗒的面糊和牛奶,精致的衣袍上也染了水迹,宽大的袖子被粗粗挽了起来直到手肘。还有那双平日里写朱批盖玉玺的手在软绵绵的面团里捏揉,糖渍桂花的甜香气趁着他一下一下的动作散得满屋子都是——他都能想到的。   想起从前他刚从北境苦寒之地回到金陵,嘴巴馋得厉害,萧景琰就专门为了他去学了蟹粉狮子头。他一尝就晓得,定是照着他的胃口来的。   萧景琰总是最了解他。   这些事在旁人眼里大约只是浪漫和情意,可梅长苏看来,却是让他眼眶微酸。   入口的这道桂花藕粉糖糕黏而不腻,润而不稀,甜而不齁,香而不烈,虽不是什么尽显功底的食物,可也足以见得做这道小点的人之用心了。   梅长苏敛了眉眼,黑色的睫毛上下颤动了一动,才柔和地接道:“那自然是好吃的。”   “好吃你就再多吃些。最近胃口差成这样,我瞧着都不忍心,好在你还能用些甜食下去。”   “每年入秋前后都这样,我都习惯了。”   萧景琰却剑眉倒竖,额头都起了皱:“春日你说春困不思饮食,夏日你嫌天热也吃不下东西,冬天又天气冷也影响胃口,现在你又说入秋也这样,都有你的借口。我看你这么挑嘴,饭也不会好好吃,还不如伯禽乖。”   梅长苏被他说的苦笑,他有什么办法?自从这身体变差以后,食欲就没怎么好过,心里牵挂的事情又太多,常常是不怎么吃得进的,哪比得上从前食欲好胃口佳。还真是……连才三岁的伯禽都不如了……   “你当我想,只是这食物放在我面前,总是没有想吃的欲望,闻到味都难受了。”   “那也不许不吃饭!”萧景琰神色一紧,“本来身子就不好,还不愿好好保养,看看你下次再生病谁还心疼你。”   “你啊。”梅长苏眨眨眼,又往嘴里放了一块桂花藕粉糖糕。   “知道我会心疼还这样?”   “你别总皱眉,”梅长苏温和一笑,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扯了扯萧景琰的衣角,眉眼间竟带了些调皮撒娇的味道,“大不了这糖糕我多吃些,必不会辜负了你的心意,可好?”   梅长苏那双乌鸦鸦的眼睛里转着流光,唇角似有似无勾起一点笑意,青黑的眉毛弯弯地挂在额上,本就不算刚毅深刻的轮廓更显亲柔。   萧景琰总是拿他没办法,尤其见他这个样子,忍不住偏过头去,“哼”了一声。   梅长苏薄唇一抿,拢了手挡在唇边,轻轻笑了起来。   解语生香传「诉尽吴歌」   一   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   在阵阵的夏雨将将洗净了冗长严冬和春天残留的沉郁寒气,满金陵城都彻底从寒意料峭的困守中解脱出来,满枝满头的绿叶幽花愈发灿烂的时候,皇宫和金陵城里的苏宅同时迎来了一件大事。   一件让人快活而欣喜的,足以暂时褪去所有人心头累积的烦忧的,大喜事。   这些时日梅长苏暂时住回了苏宅,江左盟的人来了不少,黎纲甄平卫峥他们也趁着此番又进了京,在苏宅里帮忙打点。而皇宫里派出来的内监早已开始加紧重新打扫整顿荒废多年的赤焰帅府,皇宫里头也着手准备着将来的喜事。处处都忙忙碌碌的,似乎一刻也不得闲,不过人人面上都带着喜色。   为什么?   因为这天大的喜事,是当今的陛下萧景琰,同江左盟的宗主梅长苏,马上就要成亲了。   当然这两个男人成亲必然是不能昭告天下的,更何况萧景琰是天子,梅长苏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让天下人说他的闲话。因而梅长苏也不用像普通女子一样坐着花轿敲锣打鼓地游街,一切都以低调为好。可毕竟是等了这么些年的人,盼了这么些年的事,又是一生只有一次的机会,哪能马马虎虎糊弄了去?就算不能太过于明目张胆,太后和江左盟,还有他们自小就认识的这些好友,也是一定要给他们好好准备一番的。   这事儿是年三十那天萧景琰提出来的。   那会儿梅长苏正拿着拨浪鼓逗萧景琰怀里抱着的小望舒玩儿,聂铎和霓凰都去太后那边请安去了,整个养居殿就剩萧景琰和梅长苏,再带一个梅长苏抱不动的小望舒。   梅长苏逗着逗着,就想起故旧的事情,忽然抬起眼对萧景琰说道:“当初霓凰说要给她的孩子取名望舒,我还当她说着玩儿。”   萧景琰拍拍怀里“咯咯”笑着的望舒,眉眼间也染上一抹悦色:“定是她念着你,想留个纪念吧。你既不是国君,也不是她的直系长辈,这‘舒’字也不算犯了避讳。”   “是啊……”梅长苏幽幽叹口气,“好在她未被我们那做不得数的婚约连累,想来那时静姨也隐晦地帮衬了些吧?”   萧景琰点点头:“那时候……先皇总疑心母亲和乐瑶姑母关系好,连带着也疏远了……母亲担心穆家会被儿女姻亲株连,前后想了好些办法帮忙疏通关系,所幸是能帮到了点忙。”   梅长苏微低下头,稍稍顿了一会儿,才又摇起拨浪鼓来,特地小心着不要打到望舒的小手:“望舒望舒……哈,不知道的还真以为霓凰痴恋我。”   萧景琰显然也想起了那时候的事,面色忽地变得很不自然,偏过头去有些尴尬地咳了两声。梅长苏觉得奇怪,忙问他是不是在雪地里站久了些,着了风寒。   未曾想,萧景琰咳完之后就立刻转了回来,带着极严肃极庄重的表情,隔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霓凰说……说她的孩子出生时我们也该成亲了……现如今她的孩子当真叫了望舒,那我们……”   他还没说完,梅长苏立刻就愣在了当场。   他知道萧景琰的意思。   他倒是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只下意识觉得都已经回来了,那这辈子就这么过下去也没什么不好。他们二人都是男子,这些形式上的东西能省则就省了,哪还记得寻常情人的最好结果都是结亲这档子事儿?梅长苏怔怔地看着萧景琰的表情,只见后者仍旧是一脸的认真诚恳,果断坚绝。   “小殊……不如我们成亲可好?”   梅长苏瞧着萧景琰郑重的模样,眼里似有星光倏忽闪过,恍惚间难得失了理智和主见,只知道被那双微微发亮的眸子带着偏离了原本的轨道。   好,当然好,为什么不好?   这开口是一时兴起,事情决定得更是仓促无比,梅长苏虽然应下了,也还是觉得总有很多准备要做,须得从长计议才好,哪是能说办就办的?可萧景琰偏偏又是个急惊风的性子,这边梅长苏一答应,初一的家宴上就正大光明地跟皇太后摊了牌,把席间的聂铎霓凰穆青皇后庭生他们,甚至梅长苏自己,都给吓了个措手不及。   太后甫一听完就差点惊落了手中的银箸,所幸教养良好才让她未至于太过失态,也是呆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皇后刚刚还在喂怀里的伯禽喝汤,也险些就把汤泼到伯禽的衣领上,更遑论一旁的其他人。   梅长苏面色绯红,忙出声喝止住萧景琰。   可太后却瞬间没了惊愕的神情,换上了满面的欢喜神色,转身就冲着梅长苏急切问道:“可是真的?”   梅长苏瞪了萧景琰一眼,才和缓笑着点点头。   一时间席上的人都纷纷举起酒觥道了恭喜,并无一人提出两个男子如何成亲的疑问,有的只是最真诚最恳切的祝福和笑靥。这里除了皇后,都是看着他们的感情慢慢变深变浓的,对他们之间的意重,再清楚不过了。   于是此时就这么定了下来。本来霓凰打算过完年就带着望舒跟聂铎一起回东海,如今有了这么一桩事情,自然是要留下帮着好好准备的——更何况,她也很想亲眼看到十多年前感情就那样好的景琰哥哥和林殊哥哥能终成眷属。   整个婚典从刚出年节就开始准备,宫里宫外人得了消息,刚出了年节又投入了另一件不容马虎的大事里。   太后是对这件事最重视的一个,甚至于超过了萧景琰和梅长苏他们自己,出了年节就召了太常和礼部的官员来询问商量,力图把一切都安排周全。萧景琰看母亲这样子还觉得有些奇怪,不过知道母亲对这件事情也很开心,又觉得很是欣慰。梅长苏倒是多少明白些前因后果,必然不会对此多说什么。   因为太后年轻时曾做过游医,有幸被林帅所救,带回了金陵。林帅那时是风华正茂的年月,又是武人体魄,想来也是个急公好义,独步天下的人物,兴许在不经意间就入了姑娘家的眼。可叹二人总归有缘无分,林帅与晋阳长公主萧溱潆终成眷侣,太后又入了宫,被封了嫔,当然也再没有机会能同林帅相守。现如今,看着自己的儿子与故人的独子这样恩深爱重的,心里会有感慨也是难免了。   当初晋阳长公主出嫁的时候,太后里里外外帮了不少的忙,去年景宁外嫁之前,也基本都是她在操持,对这些婚典的事情都比较了解。萧景琰和梅长苏两个男子,不论嫁娶,仪式不必过于隆重,可该有的六礼还是得一应周到齐全,一个也少不得。萧景琰毕竟是皇帝,因而由他来提亲,再让梅长苏从宫外住到宫里来最合适。   因此,年十五刚过不久,梅长苏就被赶回了苏宅住着,说是因为成亲前二位新人合该不要见面,事情由别人来办就好了。他们要做的就是各自保养,静静等着婚典的日子。   梅长苏终于当了甩手掌柜,每天就是给飞流讲些新奇有趣的故事;偶尔同蔺晨斗斗嘴,顺便在被他调侃的时候反击回去;又或者逗弄逗弄小灵,听宫羽弹弹曲,不时出声发表些见解;有时还得打起精神应付裁缝和媒人,照着礼数互换了庚帖。   梅长苏将写了自己生辰八字的合婚庚帖交给媒人时,还向蔺晨笑言说:“我与景琰认识半辈子了,第一次这么交换生辰八字,倒还新鲜。”   蔺晨扇子一打,扯了扯嘴角,忍不住泼他冷水:“若是问卜出来你二人的八字不合,是大凶之兆,看你还笑得出来。”   梅长苏的眉眼却弯得更深:“若是大凶,那这婚典不办也罢。”   蔺晨嫌弃地瞥了他一眼,明白他这意思是说不办婚典,可人还是照样在一起,也无甚影响。当下又在心里感叹道:这些湎于情爱的人真是讨厌极了。   所幸这二人的缘分还真没这么浅,过了两日,媒人又带着一脸喜气洋洋的表情上了门,梅长苏瞧着她眼角里挤出的褶皱,想来是问卜的结果极好。果然,那媒人帕子一甩就向梅长苏道喜,满嘴儿的甜蜜讨喜话:“恭喜先生了,是大吉,陛下和苏先生这是佳偶天成,天造地设啊。我这老婆子得有幸说陛下和苏先生这样难得的好亲事,恐怕日后的福气都要用不完了。”   即使是梅长苏这样淡泊的人,也不免为此感到欣喜。   虽然他同蔺晨说是那么说,可怎么可能不在意?终归还是会有些担心,担心他同萧景琰是否当真的不合适,直到真得到了结果才松了口气。   这些日子他闲是闲了,就连回给萧景琰那边的彩礼都毋需他自己动手准备,黎纲甄平他们都备好了给他看一眼就行。媒人是太后钦点的,据说是个吉祥人,说过数百桩婚事,桩桩都是和和美美的,经验丰富老到,根本不需要他多操心什么。从纳采问名到纳吉纳征,他就这么迷迷瞪瞪的跟着一步一步走,人家说该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可怜他堂堂天下第一盟的宗主,才冠天下,万人敬仰,从小时候开始就习惯了被簇拥着被佩服着被跟随着,这一次终于体会到了被傻傻引着走的滋味。   纳征过了就是请期,宫里的人说卜出来的黄道吉日是五月廿二,过了这一日就得等到中元后。萧景琰自己着急,他已等了十多年,如今这三个月都等不了了,大笔一挥就拟定了五月廿二做日子。梅长苏本来觉得略显仓促,可稍一琢磨,哪会不明白萧景琰的心思?   身边的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每日都有人拿着不同的红色布匹来问他喜不喜欢,从发冠到婚服鞋履,甚至霓凰还带着种金属器物骑着马到苏宅来问他喜欢什么颜色。自从日子定下来,苏宅的上上下下都忙坏了。平日里是他指挥这些手下们做事,这一番竟变成了宫羽的主场,檐上吊的灯笼,门上挂的红绸,婚礼上需要用到的金银器物,彩线熏香,样样都要她亲自过手。再加上每日都要到金陵的各类店铺去看喜事货品,宫里差人送来的东西也精挑细选,还得抽出时间来磨练琴艺,以便能在婚典上献技。   蔺晨一边看着宫羽忙碌,一边感慨,到底是真心爱着他这个梅宗主,连带着办他的婚礼也是尽心尽力,他梅长苏到底何德何能,能得到这样的女子的青睐?   梅长苏也只得苦笑,知道劝不住,那便不劝了,免得让人姑娘还心存幻想,白白耽误了一辈子。   蔺晨虽懒得管,可也主动包揽了品尝婚典菜式的任务,天天拖着飞流往宫里跑,趁着品尝的名头吃遍了皇宫里的好东西。晏大夫照例每天都要过来请早晚两次脉,开些温养的药,也是担心婚典后梅长苏这不听话的家伙太过放纵,于身体有伤。列战英也一趟一趟往苏宅跑,跟苏宅的人商量车轿的样式和婚典的仪式,顺便也替已经三个月没见过面的二人传递书信。   人人都不许梅长苏多管,只怕他若是管了这些……婚礼后又要在病榻上缠绵好几个月了。   二   而在周遭都这样匆匆忙忙的时候,愈发显得梅长苏格外的无所事事。   近日的苏宅与之前的早已不同,入目皆是喜庆的红色,一条一条,连绵不断。那并不是他最熟悉的红,不似他的战场上那流成河的殷红,不似萧景琰常用在服饰上的绛红,不似宫羽时时见到他时颊边飞起的妃红,不似外头那灼灼其华的桃红,也不似蔺晨有时会用到的丹砂的朱红。那是一种热烈的鲜亮的如火一般能烧得震撼人心的红,如同他们婚期所在的五月时榴花开欲燃,灼得梅长苏只觉恍惚而不真实。   从前他还是林殊的时候,也参加过萧景禹的婚典。当时已被封亲王的祁王殿下在祁王府迎接从江南过来,一路跟了红妆十里的新娘,震天的礼乐丝竹追着送亲队伍而至,身姿曼妙的新娘从花轿里走出来,还带了这样一片仿若能燃遍全金陵的红。   那时候他们都还小,只知道景禹哥哥第一次这么高兴,祁王嫂嫂也是个明眸善睐的大美人,两人伉俪情深,如同鹣鲽,觉得有些羡慕。林殊还笑嘻嘻地跟萧景琰说,若是以后他娶亲,也要为他心爱的女子办一场如是盛大的婚礼。   当时萧景琰说了什么来着?   他说:“你要是找到了心爱的女子,我一定送你一份厚礼。”   梅长苏瞧着外头的火红一片,目光有些涣散。   已是四月未见萧景琰,想也知道他定然也要一边处理政务,一边抽出时间来准备婚典的事情,肯定是不得闲的,所以闲下来的梅长苏就想得多些。   这几日他从他们年少无知时的单纯岁月,想到了后来情意渐浓;从难以割舍,想到了生死别离;从相去万里,想到重逢会面;从故人相认,想到复明心意。细细算来,他们明明还这么年轻,连不惑之年都没到,怎的就经历了这么许多?   可忽然间那些又都过去了,深不见底的墨黑转而变成了鲜亮明艳的榴红,他和萧景琰竟是马上要成亲了。   他觉得有些不安。   也说不好是在不安什么,分明他和萧景琰已经熟悉如斯,婚典不过是个仪程,之后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有什么好不安?或许正是因为这个仪程,让他以后再也没有任何反悔的可能性,只要过了那一天,他和萧景琰的生命就真的紧紧绑在一起,这辈子都分不开了。   他过去的十几年都在为了雪冤平反而活着,到真的得偿所愿的那一日,说他一点不激动那是不可能。那婚典呢?事实上这场婚典对他来说,对萧景琰来说,意义的产生远早于翻案,从另一个角度上来说也是他们共同追求的某种终点。   没有压在心头的旧事,没有让人忧心的烦恼,按理说该是很开心才对……可纵然他有颗七窍玲珑心,也难理清楚心里边那些弯弯绕绕的情绪,那些一面让他觉得欢欣得想笑出来,一面又让他觉得紧张得皱了眉头的复杂心思。   旁人都忙着自己的事,唯独心细的蔺晨还能注意到梅长苏似有似无的恐慌,作为损友,自然是要送上一番嗤笑。   “这过不了几天就要成亲了,你说你怎么就跟个待嫁闺中的姑娘似的?”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还是害怕未来公婆会对你不好,又担心跟丈夫不能好好相处的那种。”   梅长苏瞪了他一眼:“你今天没事做了?”   “皇宫里的好菜就那么点,翻来覆去都是那些,吃多了也腻,就连飞流都不想吃了,”蔺晨摇摇扇子,对着门外喊了一声:“是不是,飞流!”   从门檐边露出一个脑袋:“是!”   梅长苏可没心思跟他逗趣,有些不耐烦地偏了偏头,闷闷道:“那就去找别人闹,别来烦我了。”   “还真是害怕了?”   “怕什么呀?我有什么可怕的?”   “那不怕你慌什么?人家要成亲都是高高兴兴的,就你一副忧思难解的样子,不知道的还当你是要嫁到什么龙潭虎穴去。”   “嫁什么嫁!”   “我就这么一比喻。你说你有什么可愁的?我就不明白了哎。你那位皇帝陛下对你痴心难改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吧?那位太后娘娘也是把你当亲儿子一样地疼,我看她喜欢你更甚于喜欢她的皇帝儿子。这事儿也是内宫和江左盟自己办的,都说了不会太明目张胆,就是让你俩有个名头而已。于朝局于社稷都无影响,甚至真等你住进皇宫里,政事方面的事情你还能更方便地帮到他。我们作为你的好友,也都很喜闻乐见你们二人共结连理,这不是什么都挺顺利的么?你在愁什么?”   梅长苏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我在愁什么,只觉得心里总有块石头落不了地。”   “总不能是担心后宫的那些妃嫔会对你怎样吧?那打死我也不信,你梅长苏可不是会在意这种事情的人。”   “我当然不会去担心那些。你说得没错,什么都很顺利,如今朝局清明,风平浪静,四境也暂时未起纷争,天下太平,我有什么可忧心呢?”   “我看你莫不是是十几年来天天都在忧心,已经习惯成自然了,只要是要发生点什么事儿之前都得发愁。”   梅长苏抬起眼皮扫了他一眼,淡淡道:“你觉得呢?”   蔺晨眼波一斜,将折扇收起,似笑非笑道:“既然都不是,那不如让我这个蒙古大夫来给你好好分析分析,如何?”   梅长苏未置可否。   蔺晨看他这样子,多少也能体谅些,也不强迫他怎么,只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第一,你跟陛下是少年恋人,将近二十年的感情。如今经历了这么多的坎坷,终于要修成正果了,所以会觉得惶惑,是也不是?”   梅长苏动动嘴唇,似乎觉得他说的不对,可转念一想又觉得确实如此。   年少时在一起全凭本心,从没有想过那么多事情,现在两人都愈发稳重细致,再一次选择了这一条路——他也不知道是对是错,该不该这样,能不能这样,要不要这样。甚至觉得,这样是意气用事显然不是他们应该做的,怎么的就由着事情这么发展了呢?   蔺晨看他不回答,摇了摇头,继续道:“第二,你是从修罗之地死局逢生的人,一时难以适应这样安稳温和的日子,总归还是不可置信,对不对?”   这一次梅长苏顿了一下,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这前两条,我都有办法帮你开解,可这第三条……”蔺晨的乌黑长发随着他的动作左右摇晃,他的眼眸里若有怜悯,看得梅长苏心里一颤。   他预感这第三条一定能直中要害,必然能戳中他心里最恐惧可又最无能为力,然而却无论如何也不愿避开的部分。   是他曾经就做过了选择,如今他已不是当初那样的轻狂少年,可还是忍不住想要再做一次同样选择的事情;是他内心里最不安,最惶恐,最愧疚,可又不想逃避的事情;是他明明已经这么老成,还是想放纵自己任性一次的事情。同时也是现在他忧心的根源,是他和萧景琰在一起的最大阻力,是他最重要但又最不想承担的责任。   既来自于外在,更来自于本心。   果然,蔺晨玩世不恭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同情:“你的心里还是记得,你是林家的儿子。”   当夜梅长苏被惊醒了两次,之后就再也睡不着了。   若说梅长苏支着病体费心筹谋那十多年,除却翻案之外最牵挂的事情是什么,那莫过于遗憾林家的香火不能延续。   他已经是一副支离破碎的身子,既无法许姑娘家的一生,可能也已经没办法让血脉传承下去。虽然他年少时就已经决定跟萧景琰在一起,可那时候的心境和后来的心境实在是大不相同。那时候他可以理直气壮地跟景禹哥哥辩驳,现在他早就没了那个勇气去辩白,尤其在他的父帅母亲都已离世之后。他曾想船到桥头自然直,只要他坚持,父帅和母亲那么爱他,总会同意他和景琰的事情的。现在想来那时候真是太过天真,他的父帅母亲还没来得及知道就已经与世长辞,他背负着这样沉重的寄托和责任,怎么还敢……   即使明白自己就算真的娶了一个姑娘回来,可能也不能有所出,他也做不到这样正大光明的忽视掉这一切,就心安理得地跟萧景琰就在一起。   父帅母亲纵使已经过世,也还是他的父帅母亲。他改头换面,更名易性,个性也同以前大相径庭,又刻意抹杀掉了林殊这个名字,他也还是林家的孩子,还是带着一脉相承的将门骨血的林家后人。   他怎么可以这么不负责任?   此前太后还问过他,婚典当天要不要从修葺后重新翻新的赤焰帅府出发,他婉言拒绝了。林氏一族的灵位还在祠堂里供着,难道要让先人们看着他这个不肖子孙如此放肆吗?   自从过了晚春,这天气一直都是晴的。黎纲他们都说这定是老天厚待他们,所以这一阵天气都很好,偶尔有雨也是细细的,下一阵子就停,并不影响做事。今晚不知怎么的,忽然下起了雷阵雨,一道道紫电青光撕裂般破开混沌的虚空,带来仿若能惊醒这大地上所有生灵的闷雷和如宣泄一般的瓢泼大雨。   一点也不似春天时霏霏润如酥的春雨,这初夏的大雷雨总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狂气,雨势丝毫不输秋天的霜冻,以一种可称得上是霸道的姿态打在刚长出没多久的嫩草绿叶上,眼见着要吞噬一切似的。   苏宅结实的窗子也被拍得“啪啪”作响,夹杂着电闪雷鸣,风吼雨啸。想来明日一早,苏宅挂好的那些红色绸带和灯笼,估计也要湿的不成样子了。   梅长苏不自觉地裹紧了被子,也不知是身上冷得难耐,还是心里觉得冷。   还有好几日,他就要和景琰正式结亲了。   三   潇潇大雨接连下了好多天,这些日子到处都湿淋淋的,很是恼人。   梅长苏果真见苏宅的人们开始拆换已经挂好的绸带,所幸准备的不止一份,仓库里还有备用的。   飞流本来拿着换下来的湿绸带在玩,看到梅长苏从屋内缓步而出,忙不迭地跑过来叫他。   “苏哥哥!”   梅长苏温柔地拉过飞流,摸了摸他的头发:“用过早餐了吗?”   “吃了!”飞流点点头,“青团!”   自从清明到现在,青艾还未完全枯萎,飞流又喜爱吃甜糯的食物,所以吉婶常常染了糯米粉儿来给他做青团子,总也吃不腻。   彻夜的雨势此刻已经收住了,徒留下满地的积水和房檐上的雨滴,晨风骤起,卷着寒凉的水汽撞入梅长苏的身体里,让他不禁打了个哆嗦。飞流赶紧跑进屋子里帮他把披风翻出来,盖在他的肩上。梅长苏浅浅笑笑,握住飞流的手。   “飞流,陪苏哥哥出趟门,可好?”   明日就是他们的婚期。   马车匆匆碾过路上的积雨,溅起一朵一朵的水花。梅长苏定定坐在马车正中,完全没有撑开布帘看一眼外头晨起的商贩摆摊挂牌的心思,面上淡然无波,连笑意都不愿扯一个出来。飞流就坐在他身旁,见他这样,很是疑惑地问他:“苏哥哥,不高兴?”   梅长苏抿抿嘴:“没有。”   “都不笑!”   “苏哥哥没有不高兴,苏哥哥只是在想事情。”   “明天!新郎官!”   梅长苏这才扯了扯嘴角,不知怎的略显惨然,似是用一口气发出了声音:“飞流很想看到苏哥哥跟陛下成亲吗?”   飞流点点头:“水牛,很好。苏哥哥,开心!”   “那如果苏哥哥和陛下不能成亲了,飞流会觉得苏哥哥是个背信弃义的人吗?”   “不会!苏哥哥!”   梅长苏眼底闪过一抹寂然,继而又阖上了双目。   到林家祠堂的时候,梅长苏看见了一身素衣的萧景琰。   当然对方并没有看见他。萧景琰背对门口,面对着他们林氏一族的所有牌位,中间还有一个盖了红绸不受供奉的,他双腿弯曲跪在蒲团上,磕了三个头。   梅长苏示意飞流不要出声,自己站到了门边,暂时不打算打扰萧景琰。   萧景琰磕过头,行过礼,就挺直了腰背跪在那里,良久都未曾起身。等到梅长苏有些等不了了,正想过去叫他时,萧景琰才缓缓开了口。   “林帅,晋阳姑姑。”   “我是景琰。”   “今天来,是想告诉林帅和晋阳姑姑一件事。”   “可能你们会怪我,也可能会恨我,可都冲着我一个人来就好了,千万不要为难小殊。”   萧景琰的声音很低,又缓又沉,听着都有些哑了。   “我与小殊……明日就要成亲了……”   “我知道你们也许会不同意,会生气……可我和小殊……如今我们两心相悦已是二十年,实在是……割舍不下……”   “景琰自知有愧于姑父和姑姑,拐走了林家单传的血脉……”   “然此生心志不渝,但求姑父和姑姑给景琰一个机会,我定会好好待小殊。必不辜负他……为了我历尽苦辛,煎熬心血的情意!”   “如果你们有怨……景琰自己受着就好,不关小殊的事……”   “小殊一直很懂事,这些你们都知道的。”   “……”   梅长苏扶着门框站在门外,抿了抿薄而苍白的嘴唇,舌尖一片苦涩咸腥。他听到萧景琰的声音有些哽咽,这些话语都断断续续,碎成了一片一片,勉强才能连成整句,让他觉得有些难以承受。   “你们在天有灵可能也看见了,小殊他遭了那么多的罪,受了那么多的苦,如今总算是有了安稳和乐的日子。一直都是他为我铺路,为我谋划,引导我该怎样走下去。现在换我来给他好日子了……”   “我虽坐拥江山,可能给他的到底是不多的,我最多的恰恰是他最不稀罕的东西。唯有一颗真心,还有我以人格担保的承诺。”   “景琰在这里向姑父和姑姑保证,碧落黄泉,必护他安宁周全!”   声音虽轻,却铿锵果毅,掷地有声,带着不容忽视的坚决。言罢又是一个磕头,额头与冷硬的地面重重相触的声音,连站在他身后的梅长苏都听得清清楚楚。   昨夜又是整夜的大雨,梅长苏就仰面躺在床榻上,心里百转千回想了许多事情。   想当初萧景禹把他和萧景琰叫到营帐去说他们大错特错,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样严重的字眼来质问他对不对得起父母;想萧景琰说他去求了母亲,日后要做个闲散王爷,同他去找个角落自己过日子;想已经去和亲嫁往别国的景宁前前后后帮了他们许多忙;想霓凰每次调侃他们那俏皮的表情。   想的最多的,是父亲母亲言笑晏晏,在太皇太后面前说他和霓凰颇为相配,似是憧憬着他将霓凰娶回家的模样。   从他还是林殊的时候开始,就是个非常明确自己要的是什么的人,少有迷茫难决的时候。可他现在实在想不清楚,他究竟想要什么。自打前几日蔺晨一语点明了他愁思的根源,他就瞬间没了对婚典的期待和不安,心里反而溢满了愧疚和歉然,忽然觉得他不该这样。但转念一想,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应该怎么样才对。   萧景琰还跪在中间,梅长苏看着他周身散出的锋锐之气,觉得烦乱的心情渐渐宁定下来。   萧景琰正跪着以示忏悔谢罪,忽然间却感觉到身边与他并排跪下了另外一人,偏过头去,是一身素服的梅长苏。   梅长苏行过三个丧礼,末了才看着台子上的林帅牌位,开口道:“父帅,母亲。”   磕一个头。   “孩儿不孝。”   再磕一个头。   “孩儿不能让林氏血脉延绵下去,让林家代代香火在我这一代断了延续,是孩儿有罪。”   又磕一个头。   “方才景琰所说句句都是实情,并且孩儿与景琰同心同思,若父帅母亲要降罚,孩儿也自当领受。”   还是一个磕头。   “孩儿自知有罪难赎,不敢奢求父母原谅……但是恕孩儿也不能放弃景琰。任何事情,任何艰险,任何坎坷,孩儿都愿与景琰生死共担,绝无怨言。”   依旧磕一个头。   “望父帅母亲,能明白孩儿心意。”   这一次,萧景琰和梅长苏一起拜了下去。   虽然二人都一身素白,可四围都是明晃晃的烛火,在他们坚定刚毅的面上映出一片红光——像是婚典时拜见高堂一样。   金陵虽不至于一雨成冬,可下了一整夜的大雨,这天气也不是说着玩的,总是生了些寒气。萧景琰怕梅长苏觉得冷,便执了他的手,放在自己温热的掌心里暖着,另一只手揽过了他的肩膀,陪着他在雨后更显清新的花园里闲走。   跟在身后的列战英觉得有些着急,两位主子倒是悠悠闲闲地在花园里散步,可明日就是婚典,于礼数来说他们此时根本不能见面。哪知道那两位还这样大大方方的携手漫步,也不怕犯了忌讳。   “几月未见,你似乎清减了些。”萧景琰捏了捏梅长苏细弱的手腕,有些心疼。   “又在胡说八道,我这几月什么事也没做,成天就是吃饭睡觉,想清减也没处减啊。”   “那我怎么瞧着你比过年时瘦了?”   “这不是必然的吗?过年时候每天得吃多少东西,一时发了福也不奇怪。”   “反正我觉着是瘦了,等你住进了宫里,必得给你好好补补。”萧景琰停下脚步,同梅长苏面对面站着,“明天就是正日子了,等过了明天,看你还敢不敢让人不省心。”   梅长苏扯出一个笑:“让谁不省心也不敢让陛下不省心啊,在下区区一介白衣,哪里敢找皇帝陛下的麻烦?”   “说得倒是好听,你以为你给我找的麻烦还少吗?”   “此言差矣。我怎么记得过去那几年,都是陛下在给我找麻烦?”   “所以我们彼此彼此,谁也别说谁。”萧景琰伸出手去拢紧了梅长苏的披风,却在触及那毛领上的湿意时乍然蹙紧了眉,忙解下了自己的披风给他换上。   “怎么湿成这样,你披着也不嫌难受。”   想是刚才立在门外看着萧景琰时,未注意到房檐上滴下来的水,以至于毛领子都给濡湿了。   “没事,我本也打算早些回去的。”   “也是了,明日就是婚典,今日还有好多的事情要做,早些回去也好。”萧景琰又揽住他的肩,“飞流估计还在外头等着,我送你出去。”   “好。”   萧景琰看着他的眉眼,一时心神荡漾,忍不住伸出手把他圈在怀里。   “还有一天……”   梅长苏反手拥紧了他。   他并不打算问萧景琰其他的事情,例如刚刚在祠堂里他说的那些话。已经说得足够清楚明白,还有什么可问的呢?   从小到大,他一直比萧景琰聪明,可很多时候他不如萧景琰那么果断,大约也是太过于聪慧所以想得太多的缘故。在萧景琰身边做谋士的那些日子,他总能凭着他的智慧为萧景琰找到一条最合适的路,可放到了他自己身上时……却得靠萧景琰来引导他。   他今日是因为迷茫所以才来了祠堂,本是打算同父帅母亲说说话,顺便反省自己的过错。所以他毫不怀疑如果没听到萧景琰说那些话,有可能他就动摇了,然后带着满怀的自责和歉疚独身过一辈子,或者又像缩头乌龟一样躲到哪个角落里去,踽踽一生。也亏得是萧景琰这样坚决的态度,让他心里明知不可为却还能生出蜿蜒顽强如藤蔓一般的欲望,瞬间疯长成林,紧紧缠住他整个人,瓦解掉了他最后的犹豫。   他一个死了一次又活过来的转生之人,能再一次找回遗失的东西已是不幸中的万幸,若是还不懂得把握,恐怕他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   那天晚上,他梦见了最爱他的,他豪迈大气的父帅和美丽婉约的母亲。他们携着手站在他的面前,很温柔地告诉他,作为智勇无匹的林家男儿,与其去纠结那些已逝的,不可能追回的事情,倒不如珍惜当下,为了自己的未来做正确的选择——林氏后人的责任,可不只是只有传宗接代,卫国卫家而已,还须得在任何时候回首过往都能问心无悔,不会为过去的事情而懊恼,不会为逝去的光阴而怨恨,不会因犯下的错误而迷失,这才是敢作敢为的大丈夫。   母亲温暖的手指划过他已变得沧桑的脸,对他说:“小殊,你已经够苦了。”   四   大婚当日一早,卯时二刻梅长苏就被从床上叫了起来,匆匆洗漱后又用过早餐,就见外面会客厅里坐了一排的人。   霓凰很难得地穿了一身的粉红嵌桃红,一见他就朝他行了个礼:“恭喜林殊哥哥。”   梅长苏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只见也是身着浅粉色的宫羽抱着一件黑红色的吉服闪身进屋,欠身一礼,就把那黑绛绣金线囍字和麒麟纹样的衣服递给了他。   这图案是萧景琰定的,龙的图样梅长苏自然是不合用,只能出现在萧景琰自己的喜服上。而梅长苏又不是女子,那些凤冠霞帔,十里红妆都用不到他身上,喜服上的图案也绝不能是鸾凤凰一类的。鸳鸯鹣鲽比目连理又小家子气了些,想来想去还是麒麟最适合他,也应了他那众所周知的麒麟之名。   而衣服又是宫羽做的,她本就倾慕梅长苏,之前也给梅长苏缝制过别的衣服,所以她最能明白什么样的衣服梅长苏穿起来最是合适。比起宫里那些裁缝绣娘,她更相信她自己的手艺一些。   “这才卯时,现在就换,还早了些吧?”   “宗主须得沐浴才能更衣,还要重新束发。宗主的眉毛浅淡了些,也要描深一点。”   梅长苏一听就瞪大了眼:“我又不是女子,何以还要描眉?”   “正因为宗主不是女子,才不用那么麻烦。宗主若是女子,不光要描眉,还要施粉点朱,挑选耳坠项链,头饰衣裙,比这要复杂得多了。”宫羽微垂下头,敛下了眉眼间的一点哀戚,只柔柔地向梅长苏回话。   “就是!”穆青也附和道,“苏先生这可是一生一次的大典,可不得样样都打整得体。我跟你说,姐姐出嫁的时候可隆重了!也幸亏姐姐是个将军,不然寻常女子哪顶得动那么沉的凤冠,更别说还能自如地走动!”   “可……”   “穆青说得没错,女子嫁人时要梳妆打扮,就为这么一生一次。林殊哥哥自然也要打扮得比平时俊朗,只是描个眉罢了,没什么的。”   霓凰边说边拿出了一盒子青黛,而她身后的穆青则是带着一顶金色带红边的镂空雕花紫金发冠,上镶嵌一颗滚圆的,鸽子蛋大小的珍珠。梅长苏之前听他们提起过,那些都是能工巧匠的手笔,与萧景琰的玛瑙发冠正好凑成一对。只是他们一直也没让他看见样式,他今天才见这所谓精致巧妙,匠心独运的实物。   眼看着时辰渐近,梅长苏不得不再一次回到内室,用泡过香草的热水沐浴清洗,过水的满头青丝随着他的手指一缕一缕被挑起又自然垂落在水里,散成一根一根浮在面上。   看样子,今日是个好天。外头的晨光已是透过窗纸洒了进来,将将好洒在旁边的屏风上打了个旋儿,勾得梅长苏的心情也好了起来。   忙了这么多个月,到今天才甫觉得有了点真实感。   他的衣服发冠,配饰鞋履都整整齐齐放在外头,等到了未时,他就要穿上那些衣物,乘着专门制作的马车进宫去了。萧景琰必在宫里好好等着他,也不知今日他到底穿成了什么样子。   梅长苏没有大婚过,可萧景琰是大婚过的。哪怕他再不情愿,再不甘心,也不得不依了先帝和太后的旨意娶了柳大人的孙女儿。那一次是太子纳正妃,击鼓声从中书令府一直响到东宫,浩浩荡荡的凤辇巡游送亲,全城百姓出动观看,那才是一个声势隆重。今日的婚典不过是乘着辇车进入皇宫,在宫里举行一个熟悉的朋友才会出席的宴会,他们拜过天地高堂就算能送入洞房了,比之册立太子妃的大典不知简陋了多少。   事实上这个婚典也不合礼数。陛下只能有一个正妻,就是当今皇后,周遭的妃嫔没有哪个是有资格跟陛下举行正式婚典的。可这一番却为梅长苏破了例,他是皇帝陛下心尖尖上的人,那地位谁也及不上半分,却又不是寻常后妃。不光皇帝陛下自己,就连太后和皇后都不反对他们结亲,礼部的人可不得好好办了这差事。   但这一次虽然不如那一次隆重,萧景琰却是投入了十足十的心意,丝毫也没有了不耐烦的心思,还当这是他这辈子唯一的一次大婚呢。   梅长苏将身上的水一点点擦拭干净,才慢慢地套上了里衣,让人进来收拾了木桶浴具。   素日里为他梳头束发的都是甄平黎纲这些贴身伺候的人,而今日却换成了也是一身吉庆模样的蔺晨。   “我倒是不知道,你这成天披头散发的家伙,还会束发结冠。”   蔺晨拿着篦子在梅长苏的发间自上而下缓缓划过,将他半湿的头发梳理得顺直平滑:“我会的事情多了去了,怎么可能全让你知道?”   “那今日怎么想起亲自给我梳头了?”   蔺晨坦荡一笑,看着铜镜里倒映出梅长苏的样子,露出两排牙齿:“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我作为你最好的朋友,自然是要为你做些什么的。”   蔺晨此言不虚。   梅长苏曾经说过,赤焰一案后到重回金陵那十二年间,若说有什么事情是真心让他感到高兴的,那莫过于是遇到了蔺晨,若不是那些年有个蔺晨,恐怕那日子还要更难熬。像蔺晨这样一个风流天下见识广博的人,他能与之交心,成为彼此认定的知己,能与他神魂相交实属万幸,梅长苏是打心眼儿里服他。   “别的姑娘家出嫁嘛,有母亲和好友给她们三梳头。你这虽然不是出嫁,可礼数也不能短少了不是?这些事情甄平他们还不够资格,可不得我亲自出马了?”   言罢顿了一顿,带着十足的笑意,将篦子换成了木梳嵌入了梅长苏的黑直长发中,口中念念有词:“这话怎么说的来着?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当然这还是得多亏我——三梳——你们哪来的儿孙?改了改了,改成三梳,天下太平。”   梅长苏弯了眉眼:“别人许儿孙满堂都是家事,你倒好,把这天下都给许了。”   “我还不知道你?只要这天下太平了,你和你的皇帝陛下的日子才能好过不是?”   铜镜里的蔺晨笑得欢畅,显然是真心实意为了他而高兴。   他虽不懂他们年少时就由来已久的情意,可后来梅长苏为了萧景琰做的事情他可都是看在眼里的。他作为朋友,作为知己,作为医者,总比旁人更加明白梅长苏究竟经历了多惨烈的事情。他是真的很开心,即使明白这家伙日后就得被束缚在皇宫里了,也替他感到欣慰——对他来说被束缚了可能也没什么不好,毕竟这都是自己想要的人生。   背后梳头的力道不轻不重,恰到好处,甚至比甄平他们还要更熟练些。梅长苏定定看着铜镜里蔺晨认真的神色,忍不住开口:“谢谢你,蔺晨。”   “十几年的老朋友了,说这些就见外了啊。”   “若不是多亏了蔺老阁主和你,大概也没有梅长苏的今时今日吧。”   “我爹那是医者仁心,你又是故人之子,救你也是理所应当。我也只是欣赏你卓尔不群,当是个值得深交的朋友,不愿损失个人才罢了。”   “哦?梅长苏是你值得深交的朋友,那么林殊呢?”   “林殊?林殊我不熟,也就相处了三个月不到,只记得他确实赤胆忠心雄才大略,可惜啊,还是不如梅长苏。”   “哪里不如?”   “既不如梅长苏温和,也不如梅长苏稳重。至少我见到的林殊,是个只知道作战布阵的家伙,无趣得很。还是梅长苏有意思,聊起天都轻松许多。”   梅长苏淡然一笑,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追问他:“那你说,景琰是想要林殊,还是梅长苏?”   “那就要看你想做林殊,还是梅长苏了。”   “嗯?”   “皇帝陛下想要的大概只有你而已,管你是林殊还是梅长苏呢,对他来说都一样。”   “你不刚才还说不一样么?”   “我是我,他是他。要是我也对你这么死心塌地的,那我也无所谓你是梅长苏还是林殊。不过作为朋友嘛,我当然还是更喜欢梅长苏一点。”蔺晨边说话边将梅长苏的乌发一绺一绺编好盘上,取过一边的紫金发冠仔细固定住,又对着铜镜打整了一番。“嗯……确是神姿朗朗。”   “蔺少阁主的手艺果然与众不同,这是给多少人编过啊?”   “哎,不就飞流一个。我说你的婚典,总得让飞流换个新形象。”蔺晨拍拍双手,顺手拖了个椅子到梅长苏旁边,一屁股就坐下了,反反复复打量梅长苏的头发,满意地点点头,末了才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瓶。   “我看你也没什么缺的,那些金银玉器绫罗绸缎你都不感兴趣,那便送你这个做贺礼吧。”   梅长苏看了一眼那白瓷小瓶,问道:“护心丹?”   “非也非也,这比护心丹可要难得。”蔺晨神秘兮兮,“这是我爹从北燕还要往北的白狩山上采来的药草制的。虽说你如今身体比过去好些,也还是不能大意,再加上你现在名正言顺了,我还怕你一时放纵死在床上了——这个是温养提气补血的好药,你记得每月吃两粒,不要太过于操劳,身体总会慢慢养好的。”   梅长苏被他说得有些面红,可心里总归是明白,都是为了自己好。   “想来我定是前世种了善因,才能结识你这样的好友。如此情谊,没齿难忘。”   蔺晨只是笑,伸出手掌与梅长苏的握在了一起。   从苏宅到皇宫的这条路很长,要拐过十几个街区,穿过十几个弄堂,哪怕是坐马车,也得走小半个时辰。   从苏宅到皇宫的这条路又很短,短到他只花了两年时间,就熟悉了这条道上的砖瓦青石,店铺小摊,即使坐在马车里看不到外头的路,也能听得出现在到了哪里。   梅长苏一身黑红婚服,腰间紧缠了一根黑金腰带,一块精致透润的玉佩坠了流苏挂在上面。足踏黑色锦履,头戴镂空雕花的紫金发冠,那珍珠光泽细腻,微微发光。衬得他整个人都面若冠玉,温文儒雅。   送他上马车前,宫羽已是痴痴地看了好几眼。   想她当年蒙梅长苏所救,至今便是将近十年的倾心爱慕,默默静守。如今要她看着梅长苏穿着她亲手所缝制的衣衫同别人结亲,一步一步踏入她永远也触不到的皇宫里,彻底断了她的念想,怎会不觉得难过?她为梅长苏做了许多年密探,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都是懂的,听闻皇帝陛下待宗主极好,那想必日后也没有多少用得到她的地方了。   连蔺晨都看到这大美人如花的笑靥下掩住的空落,梅长苏却完全没心思去在意这些,因为他微曲着的手里全是汗液,脚步有些虚浮,双拳已经无力握紧。   今天的马车又是鸣泉马车,泠泠淙淙的声音合着恭喜声一起载着他,与皇宫渐行渐近。   五   金陵处于吴地,自古以来就是个水土养人的地方。尤其是吴姬柔婉,吴歌清丽,吴语温软,如若是吴姬用吴语唱吴歌,那就称得上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了。   记得曾经有一次,他和萧景琰嫌夏天暑气重,热得受不了了,就一起跑到京郊的孤山去登高避暑。夏日间的山林里碧绿一片,葳蕤生光,走着走着,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空灵的歌声,荡得两人忍不住驻足倾听。   “……春风动春心,流目瞩山林。山林多奇采,阳鸟吐清音。   适见戴青幡,三春已复倾。林鹊改初调,林中夏蝉鸣。   秋夜凉风起,天高星月明。兰房竞妆饰,绮帐待双情。   白雪停阴冈,丹华耀阳林。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   莺歌婉转,曲声扬扬,转眼间唱尽了春夏秋冬四时,流出女子家的眷恋多情,透着股灵动清纯的味道,非常悦耳优美。听来,比皇宫里乐馆里那些更加动人心弦。   林殊侧头听了一会儿,面上露出悦色,笑眯眯地对萧景琰说道:“甚美。”   萧景琰拉过他的手,赞同道:“的确甚美。”   第二次听到同样的旋律,也是在金陵郊外。   那时候萧景琰被派遣到陵州,林殊出去送他,五里短亭,十里长亭,沿着淮水而下,送了他整整三十里。   那时候正是柳枝作帘,风絮成纱的时节,临别在即,二人又是情浓之时,总是有千言万语也交代不完的。最后林殊只是折给萧景琰一枝春柳,便调转了缰绳策马而归,反倒是临行的萧景琰站在原地看了他良久。   耳边隐隐传来浣洗的女子悠悠的歌声,混了淮水“哗哗”的水流声。   “……自从别欢后,叹声不绝响。黄檗向春生,苦心随日长。   春桃初发红,惜色恐侬擿。朱夏花落去,谁复相寻觅。   鸿雁搴南去,乳燕指北飞。征人难为思,愿逐秋风归。   夜半冒霜来,见我辄怨唱。怀冰暗中倚,已寒不蒙亮……”   第三次听到吴语四时歌,是梅长苏踏着风霜再次回到金陵时。   城门上的金陵二字还如他离开时一样稳稳地在那城门楼上,他怔怔地看着那两个字,总不自觉地回想起年少时鲜活的光阴。   “……崎岖与时竞,不复自顾虑。春风振荣林,常恐华落去。   含桃已中食,郎赠合欢扇。深感同心意,兰室期相见。   自从别欢来,何日不相思。常恐秋叶零,无复莲条时。   果欲结金兰,但看松柏林。经霜不堕地,岁寒无异心……”   而四时歌也是在那时候恰到好处却又猝不及防地响起,像是欢迎他回来似的,让他还措手未及,就被卷入了过往里。   今天是他第四次听到这首歌。   夏日里午后的金陵总是被一层慵懒之气罩着,就连街边的小摊贩都懒懒的提不起精神。街上安安静静,平时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和车马声这会儿都沉寂了下来,只剩鸣泉马车的叮咚声格外明显。   梅长苏双目微阖,暗暗定下并不平稳的心神。   宫门已经越来越近,他全身的精神都绷紧到临战状态,反而令意志恢复坚定,外表看上去也沉静如钢铁,只有越来越急促的呼吸无从掩饰。   跨过那道门,便再也没有任何回头的可能性了。   刚下马车就遥遥看见台阶上与他穿着同样样式喜服的萧景琰,午后的日光绰绰打在他身上,层层的光从他眼角闪过,只留下一连串模糊的剪影,影子的尽头,是他心系的所在。   “进礼——”   梅长苏和送亲队伍都已到达,丝竹鸣乐也适时奏起,司仪便站在殿中开始了仪式。这一次的歌声比他从前听到的都更甜蜜动情,裹着吴语特有的婉转声调,软软地扣进人心里。   “迎亲——”   “迎亲——”   “迎亲——”   “迎亲——”   “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   第一句,是太后将手藏在了褒衣广袖里,背过身去擦拭眼角的泪。   林殊出生那年萧景琰只有两岁,分明就还是不知事的年纪,却似乎冥冥中自有谁也无法逆转的决意一般,总喜欢跟尚在襁褓中的林殊亲近。   她在心里爱慕了林帅三十多年,自然对林帅的儿子也是爱屋及乌,更何况小殊也确实是个可爱的孩子。他让她的景琰一刻也不舍得停止地记挂了这么多年,他拼死从地狱里爬出来回到他们身边,他费尽心思为景琰苦心筹谋,他拖着病体为了景琰再一次奔赴死地,他们这么长情却这么坎坷。   如今,他们终于能在一起了。   “开春初无欢,秋冬更增凄。共戏炎暑月,还觉两情谐。”   第二句,是霓凰忍不住靠上了聂铎的肩膀,掩住了满眼的泪光。   她永远都记得她的景琰哥哥和林殊哥哥无忧无虑地对打拆招,共谈天地的时光。她一个将门世家出生的女孩子,也每每总被他们二人之间的绕指柔情感动得柔肠百转。   她的女儿出生时,她下意识地就取名作“望舒”,既是念着林殊哥哥,也是真心地期盼着他们俩能有来日,就像他们年少无知时许诺下的一样——“等我的孩子出生了,你们俩也该成亲了。”   就为了这一句话,等到了今天。   “仰头看桐树,桐花特可怜。愿天无霜雪,梧子结千年。”   第三句,是蒙挚的手掌胡乱地在脸上涂抹,是卫峥眯着眼咬紧了牙不让眼泪掉下来,是黎纲微微低下头避过日光,是甄平使劲握紧了双拳。   他们曾以为梅长苏和霓凰郡主有旧情,因此见到聂铎的时候非常生气地为梅长苏抱不平,结果没想到梅长苏真正倾心的人是萧景琰。   即使挣扎犹豫也未曾有过一丝的低视,即使纠结难解也未曾有过一丝的轻侮,仅仅只是因为相信梅长苏,也相信萧景琰罢了。   他们习惯性地尊敬着重视着这两个人,更坚信梅长苏经历了挫骨削皮的苦痛还愿意选择的人和事。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最后一个字刚刚停下时,梅长苏正好走到萧景琰身边。   萧景琰绝对不会承认,他站在台阶之上看到梅长苏越过一片火一般的红向他走过来时,他绷了好几个月的高度紧张瞬间放松,强烈的喜悦几乎抽空了他的气力,让他腿软得差点就跪倒在地上,勉力地撑住了身形才不至于摔倒——不过这种事他一定不会告诉别人,因为实在是太丢人。   萧景琰很了解林殊,可他不敢说他很了解梅长苏。   至少昨日在林氏祠堂见到梅长苏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拿不准梅长苏的想法,总有一种梅长苏可能会选择舍弃他的预感。但梅长苏却如他一般坚定地表明了心意,他也就信他一定不会背诺,但心里终究还是担心的。这块石头直到这一刻看到了梅长苏,才踏踏实实地落了下来。   他还是来了,他终于来了,他可算来了。   “大礼虽简,鸿仪则容。天尊地卑,君庄臣恭。新人联姻,麒麟从龙。无序斯立,家昌邦荣。”   萧景琰携了梅长苏的手,一齐站到了司仪面前。   “新人双双恭拜天地——跪——”   双喜下头两个红色软垫并排放着,萧景琰与梅长苏各站一边,共同跪下,朝前磕了三个头。   “起——拜高堂——跪——”   太后眼里的水光还未消去,手边还在不停地攒着眼泪,却是不住地笑着点头。   “起——新人对拜——”   本来之前还有个拜媒人礼,只是这新人身份尊贵,媒人是万万受不得这样的大礼,便省了这一道,换成是给媒人特别的厚礼。   这一次,他们二人面对面互相跪拜下去,过了好久才重新直起身子。   他们从没想过他们的婚礼能这么完满。   虽然事过境迁,没有了梅长苏的生父生母林帅和晋阳长公主,没有了从小看着他们长大,会鼓励他们鞭策他们的萧景禹,没有了慈眉善目心疼他们的太奶奶,就连小的时候一直跟着他们的聪颖可爱的景宁也已经嫁去了别国和亲,除了差使臣送来贺礼和贺信,还是无法亲眼看到他们真的在一起。   可其他的他们最重要的人全都在,一个也没落下。甚至也包括梅长苏曾经对之特别愧悔的萧景睿,包括终于得知了真相震惊不已的言豫津,包括深感梅长苏和蔺晨的再生之恩的聂锋夫妇。一群年龄相近的人凑在一起,感动过后便是无尽的欢声笑语。言豫津的口才和风趣是众所周知的,大家都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前仰后合,   就连一旁的柳皇后也忍不住偷偷抹泪,事实上她不了解萧景琰和梅长苏的渊源,可看着这样子,竟是感念她与这群人的这一番因缘际会。年方两岁的伯禽在她怀里也“咯咯”直笑,仿佛是经历了多么令人开心的事情似的。   萧景琰和梅长苏被围在中间,难得没有了那么多的君臣礼数,大家都只当朋友一样聚在一起。言豫津到处乱跑向众人宣传萧景琰和林殊曾经干过的坏事,而萧景睿则是在一旁打打圆场。蔺晨一看纪王爷就觉得又找到一个知音,两个都是诗酒风流的妙人,举着酒杯高谈阔论,从美人美酒谈到乐曲舞蹈,从江山如画谈到志怪奇谈,大有打算彻夜长谈一醉方休的意思。飞流一看到蒙挚就冲过去挑战,蒙挚兴致也高,陪着他从殿内打到殿外,所过之处都是带着风的。夏冬和霓凰成了妯娌,感情比之前还要深厚些,从江湖传奇说到朝堂轶事,还聊了些女儿家的话题,引得皇后也忍不住加入她们的谈话。言侯则是与太后一起追忆曾经林帅的风姿,言语间谈到了旧人总不免伤感,可下一秒就被言豫津爆发出来的笑声带起了情绪。   已经没有人记得这个婚礼多么不同寻常,没有独自在洞房里守着的新娘,只有两位新郎都在席间一起接受他们的恭喜和祝福。   这就够了。   六   红烛高照,灯火摇摇。   新婚房里的侍女早都散了,只剩萧景琰和梅长苏在安安静静的新房里。   那一晚萧景琰其实喝得不少,梅长苏因着身子不好的缘故,人家都不敢多灌他,或者说想要灌他的酒大多都被萧景琰给挡了过去。大概是因为高兴,送到面前的酒都来者不拒,梅长苏也不想扫兴,就都由着他们去了,搞得萧景琰一个酒量其实很好的皇帝愣是被热情的好友们灌得酩酊大醉。   最后的结果就是萧景琰醉醺醺地躺在婚床上,而梅长苏则耐耐心心地在一旁照顾他。可新婚之夜新人之一醉倒了,梅长苏却一点也不恼。   反正日子还长。   “唔……”萧景琰翻了个身。   梅长苏看的好笑,以前他们还小的时候也偷喝过皇宫的酒,喝得大醉就着原地就睡着了,结果被担心他们出来寻找的大人们找到,第二天总是少不了一顿责骂的。   若说林殊和萧景琰有什么共同的优点,首当其冲的大概就是二人酒品都不错,喝醉了从不耍酒疯。不像言豫津和萧景睿,有一次在外面喝醉了就一起跑到苏宅来,在他的院子里比划了好半天的剑术,嘴里还不停地说些废话,惹得飞流也心痒痒地跑过去凑合,拉都拉不住。萧景琰和林殊一喝醉都自己就睡觉了,省心得很。   其实折腾了一天,梅长苏自己也很累,却还是撑着精神,仔仔细细替萧景琰脱下了外衣鞋袜,又从柜子里翻出寝衣来给他换上。半梦半醒的萧景琰特别听话,乖乖地任人摆布,让抬手就抬手,让伸腿就伸腿,给他卷上被子还知道往里缩。   结果等梅长苏自己也掀开被子上床之后,萧景琰一个打滚就把梅长苏圈进了怀里,压在身下,手臂环到梅长苏的背脊上,散下的长发蹭过他的颈窝,那双刚刚还含含糊糊的眸子里竟是一片清明,带着坏笑叫他的名字:“小殊。”   梅长苏看着趴在他身上的萧景琰,挑挑眉毛:“你没醉?”   “醉了。”   “这叫醉了?”   “就是醉了。”萧景琰无赖地嗅了嗅梅长苏的发丝,“醉在你的温柔乡里了。”   “你哪里学来的这些淫言秽语?”   “见到你就无师自通。”萧景琰笑得那是一个死皮赖脸,手还不规矩地在梅长苏的身上游走,“今夜可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   案台上的花烛忽然“噼里啪啦”爆了几朵烛花。   梅长苏听到动静,眉目间浮出喜色,有些意外。   坊间有传言说新婚之夜洞房里的花烛爆烛花是吉祥如意的事情,意味着新人的日子如花一般灿烂光明,是吉兆。就算是梅长苏,撞上了跟萧景琰相关的事情,也不能免俗。   “你看,连烛花都爆了,你忍心辜负这样的良辰好夜吗?”   “好好好……”梅长苏叹口气,笑着勾上了萧景琰的肩膀,借力朝他迎合过去。   萧景琰却看见梅长苏眉眼间抹不掉的疲色,忽的放开了他,重新躺回了床上。   “还是算了,你今天太累了。”   “真的不要?”   萧景琰顿了一下,摇摇头:“来日方长,我不想你累着。”   “你啊……”   萧景琰总是舍不得啊。他并不是重欲的人,这些事情于他不过就是锦上添花罢了,可因此也会伤到梅长苏,他是万万不愿意的。   “你若是倦了,就先睡吧。”萧景琰回身搂住他,与他面对面躺着,亮亮的眸子里满是怜惜,一眨也不眨地看着梅长苏,永远也看不够似的。   新房里的烛光总是明亮的,梅长苏的面容很浅淡,嘴唇也有些薄,鼻子不算太高,没了林殊的那一份锐气,映在明晃晃的烛火下,瞧着亲善得很。   “你不是说,今夜是我们洞房花烛夜吗?我怎么好先睡了?”   “你已是累了一天,身子又弱,我不忍心叫你熬着。”   “还没那么累。”梅长苏也朝萧景琰更靠近了些,“不想睡,来陪我说说话。”   萧景琰嘴角扬了扬,伸出手抚过梅长苏的脸:“好,你想说什么?”   说什么呢?梅长苏自己也不知道。   他这会儿只觉得很是放松,依偎在萧景琰怀里舍不得就这么睡了,便想同萧景琰聊聊天,可他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你想知道我从梅岭活下来之后的事情吗?”   萧景琰微紧了眉,额头上起了三道纹:“不想。”   “哦?”梅长苏讶异,“我以为你会很想知道呢。”   “我是很想知道那时候你到底经历了什么,可我不愿你再回想一次了,今天这样的好日子,说点高兴的事吧。”萧景琰把下巴抵在梅长苏的肩上,说话间气息都洒在梅长苏的颈间,扰得他觉得有些发痒。“不如,说说你在江左盟的时候遇到的趣事。”   梅长苏知道他心疼自己,也不坚持,笑着接道:“江左盟啊?那时候有趣的事情可多了,一时半会儿倒还说不完,我给你挑几件我最记得的讲讲。”   萧景琰微颔首,示意他说下去。   “以前有一次我着了时疾,病得厉害,偏偏那几天吉叔吉婶都回家探亲去了,盟里别的厨子也都不在,晏大夫气得吹胡子瞪眼的。甄平怕我饿着,就去自己学着做东西。他当时学到了一道酸菜炖鱼片,据说病人吃开胃。那会儿冰天雪地的,河水都冻结起来了,他和黎纲就凿了冰好容易算是钓了一尾鱼回来。结果两个人都不会做饭,我本来还昏昏沉沉地睡着,就被一阵爆炸声给震醒了。一醒就发现他们把盟里的厨房给烧了,举着一只破了底的锅,厨房的四壁上全沾上了鱼片和酸菜叶,那酸菜味儿给炸的到处都是。最后我硬是被气笑了,病一下子也好了大半。”   “哈哈。”萧景琰看他眉飞色舞地描述,也捧场地笑了一阵,停下来才感叹道:“当初在赤焰军里见到他们二人的时候还只是两个十夫长,与你也并不算亲近,哪里想到后来竟是他们在尽心尽力照顾你。”   “可不是。以前在廊州的时候,一到过年飞流就跟着他们做年糕,飞流捣着捣着就拿着杵棒玩耍起来,不小心打到了米面,就撒的满天都是。我有时候在屋里想事情,觉得坐累了就出去看他们,每次都见他们灰头土脸的样子,像提前下了场新雪。”   “还有呢?”   “还有啊?还有就是卫峥常常带着飞流去偷人家财主私家田地里的白菜,有一次被人家放出来的狗给发现了。你猜怎么着?这两个家伙一起把那只大黄狗就地杀了吃肉,我见那地主气得不行,可也拿他们没办法。”   “呵。”萧景琰总算是绷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不都是你教的吗?以前赤羽营主将做这样的事情还少吗?带的卫峥也跟你学坏了,你要负责任的。”   “那都是我年少时期顽劣调皮,可卫峥大哥比我稳重啊!”   “那也没用,赤羽营出来的副将兵士,有几个是能正正经经的。”萧景琰点了点梅长苏的鼻子,“这就叫上梁不正下梁歪。”   “那你呢?”梅长苏瞪大了眼,“你也是带兵打仗的人,总不至于你没做过几件坏事吧?”   萧景琰闻言,嘴角的弧度稍稍收了些,说话声音也变得有些低:“我还真……那时候以为你死了,看到这一类的事情总会想起你……久而久之……”   梅长苏不说话了。   过了好半晌,他才重新带上了笑,攀住了萧景琰的肩膀:“都过去了……”   “嗯……”萧景琰脸埋在梅长苏的肩窝里,回得有些闷。   “以后这些有趣的事情……想必还多着,搞不好你看得多了就觉得无趣了。”   “有你在怎么都不会无趣的……”   “但愿如此。”梅长苏调侃他,“怕就怕过不了两年你就嫌我烦,不想再看见我了。”   “又胡说!”萧景琰低喝,“我从两岁就认识你,三十多年还没嫌你烦过,是怕你嫌我才是。”   “我要是嫌你烦,就懒得回来了。就跟蔺晨一起去游荡江湖,看遍天下有何不好?”   “那我们谁也不嫌弃谁,就好好的,谁也不烦。”   “好啊!我倒是能保证,就怕你会忘了这诺言。”   “不会!”萧景琰急急道,“我好不容易才等到今天,永远都不会。”   梅长苏唇间逸出一丝满足的叹,带上熟悉的笑,愈发拥紧了萧景琰。   萧景琰紧紧搂过梅长苏,侧头在梅长苏面上落下一个吻。   “你信我,我永远都不会。”   “我也不会。”   梅长苏抬手细细描摹萧景琰的面部轮廓,触到眼睛时,感觉到那一对睫毛在手心里微微颤抖着,几乎控制不住想要吻上去。   那一夜便在一宿的暖黄灯火明灭,烛花的噼啪,和他们隐隐的窃语声中悄然过去。   虽然萧景琰头一日是婚典,但不是国婚,第二天该上的早朝还得上。只不过人逢喜事精神爽,那神采奕奕的样子带得朝臣们精神都为之一振。   梅长苏醒的时候萧景琰已经下了早朝,那一对花烛已经燃到了底,搁在案台上还未来得及收下去,依旧是头一晚新房的样子。他刚从床上坐起,就见萧景琰昂首阔步进了屋,身后跟着随侍太监,端着一个乌木托盘。   “小殊,你醒了。”   “早朝散了?”   “刚散,我估摸着这个时辰你也差不多该起了,就让人把这个送来。”   那托盘里是两碗红枣银耳莲子羹,加了红糖,黏稠清香,色泽分明,看得人食指大动。   “母亲说新婚第二日该吃甜羹,才能甜甜蜜蜜的,就为我们亲自做了这个。想来你也饿了,先来尝尝看。”   梅长苏接过萧景琰递给他的勺子,舀起一勺银耳放进嘴里,甫一尝到甜糯味,萧景琰又开了口。   “小殊。”   “嗯?”   “你看那对花烛。”萧景琰指了指案台上已经燃尽的花烛,“我醒来的时候将好燃到了底,是同时烧完同时见底的。你说,是不是个好兆头?”   民间夫妻总相信一个说法,新婚夜的龙凤花烛若是同时到底,那便说明二人能同生共死,白头偕老,相携走到人生的最后一刻。   “当真是好兆头。”梅长苏默默吃完那一碗甜羹,才笑着答道。   萧景琰也放下了空碗,转而挽住了梅长苏。太监和侍女们都识趣地退下,只留下他们二人并肩坐在婚床上互相看着。   这原本是梅长苏从来都不敢奢望的事情。   当初他在梅岭九死一生,终于逃出生天,浑身上下被火灼伤,又掉进了雪窝,被雪蚧虫撕扯啃咬,痛得已经麻木。心里边却念着远在金陵的晋阳长公主,他不能确定发生了什么,却觉得母亲一定会受到牵连。父帅已经战死,留下孤单的母亲一个人在金陵,知道消息该会有多么伤心?第二个想的便是萧景琰,他总想着萧景琰答应他的珍珠,还发过誓要等他回去比赛射箭,甚至还向他许诺过所有的深情爱意。他总是想回去的,因为母亲和萧景琰都还在金陵等着他。   可等他在剧痛中昏迷过去,又自漫长的时光中沉睡而起,却被告知他已经没有回去的资格了。他自小长大的故乡金陵变成了他的死局,他最温柔慈爱的母亲自刎而死,他聪慧大气的姑姑决然自缢,他小时候常常去玩耍的祁王府变成了禁地,他的家他的赤焰帅府也被满门查抄,似乎一夜过去所有人都希望他死。   开什么玩笑?   他从那么惨烈而残酷的战场上拖着一身的血腥爬出来,他本以为他兴许就要死了,又想到了还在故乡等着他的母亲和景琰,顿时觉得他怎么可以先一步死去。   怎么可以辜负了他们。   那火光像是永远都烧不尽似的,那飞雪像是永远都下不完似的,他死死地撑着,他反复回忆着母亲和景琰的笑,才不至于在那漫天的尘埃中迷失。即使他身边的战友一个一个前赴后继地倒下了,他也拼着顽强的意志,苟延残喘着,跨出了死地,就是为了跋涉过千山万水回到金陵。   他那么爱他的母亲,他那么爱他的景琰,他那么那么地想要活下去。   可一夕之间这些都变了,那个叫蔺晨的家伙悲悯地看着他,从他口中吐出了残忍的话,告诉他他已经没有资格再回到金陵。   琅琊阁的消息很灵通,没几日就收到了四面八方的消息,那些飞鸽送来的书信被蔺晨一封一封念给了梅长苏听。   「祁王府满门抄斩。」   「宸妃自缢」   「晋阳长公主自刎。」   「萧景禹赐死。」   「黎崇被贬谪。」   「赤焰军被判谋逆罪,全部处死。」   「……」   一封又一封的飞鸽传书接踵而至,内容全都简短而惊心,一字一字如刀剑刻在林殊心上。   开头的时候林殊才会悲戚地嚎啕大哭,到后来也已是渐渐木然,只有心头不断累积起来的恨意和狠厉,随着一日强过一日的病痛逐渐加深。最终他选择削皮挫骨,改头换面也要回到金陵,仇要报,冤要雪,名要正,恨要平。   那十二年间他一点一点变成和他曾经完全相反的人,手段变得越来越狠绝,行事变得越来越阴诡,因为病痛让他不得不狠,他生怕若是晚了半步,就万劫不复。   那些年他其实是不怎么敢常常想念景琰的。   他总担心他现在的样子已经配不上景琰,因为景琰一直没变,可他已经变得彻底,再也找不出一丝往日的痕迹。   梅长苏现在却庆幸,还好就是因为萧景琰没有变,还好萧景琰还如往日一般爱着他,还好萧景琰那宁折不弯的犟脾气也一如既往,还好还好。   若非如此,可能他们就没有今日了。   七   他们两个既没有阴阳两隔人鬼殊途,也没有天海各自南北一方,还能携手并肩纵览江山如许——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   或许算得上是跨越了朝堂与江湖的一段传奇,或许称得上是大梁皇帝萧景琰人生中的一段隐秘。正如这世间所有动人的故事一般,有平稳欢乐,也有崎岖坎坷,有切切深恩解语,也有绵绵情意生香,卷着这金陵城里长响不绝的软软吴歌一起,诉尽了一生的年岁光阴。   这是个属于萧景琰和梅长苏两个人的故事。   长风万剑繁花开,故人一笑自西来。   解语生香传之「野鸡崽子汤」   中秋之前,聂铎和霓凰特地带着小望舒回了一趟金陵。   中秋佳节在即,本来主将应当陪同将士在边境过节,既为展现为将的亲善,也是要稳定军心。不过今年有些不同,一是皇太后的整数大寿将至,再一是望舒到了该回去拜寻名师的年龄——这好师父可不容易找,近在眼前的梅长苏显然不太可能随同他们去往云南甚至奔赴东海,可不就得再多费点心吗?   那时候望舒已经会说很多话,跑起来也很快活,能追着伯禽在皇宫里头跑上好远,所过之处全是小女孩儿软软糯糯的叫声和两双腿的踢踏声。   皇太后自然开心得不行,以往都只有伯禽一个孩子调皮,如今望舒也在,宫里头终于有这样小孩子互相闹腾的声音,听得让人高兴得很。   聂铎和霓凰常年在东边镇守海防,难得能有空闲离开,好容易得了空闲还得回云南,少有机会能到金陵来的。上次他们二人带着望舒到金陵还是望舒不怎么会说话的时候,到现在已经快三年了。莫说老人家想念孩子,就是萧景琰也想念这夫妇二人了。聂铎他们刚进宫没多久,皇太后那边早就接走了望舒,留下聂铎夫妇二人陪着萧景琰,或是聊聊东境海防,或是聊聊旧人旧事。   只不过这一次聂铎他们来得不巧,刚刚好碰上梅长苏不在京中,等梅长苏该回来时也是他们二人的归期,想来此番是见不到了。   聂铎对此有些遗憾,倒是霓凰还显得淡然些。与萧景琰茶过三巡,就着不在京中的梅长苏就闲聊起来。   “林殊哥哥此次回江左盟处理事务,那陛下也就一直等着他回宫吗?”   萧景琰理所当然地点头:“那是自然。”   霓凰低头笑笑:“说来也是有趣,陛下和林殊哥哥这许多年来,每次都是陛下等着林殊哥哥,倒不知可有林殊哥哥反过来等陛下的时候。我细细想来,怕是没有吧?”   这话说得半点不错,昔年还未生变的时候,林殊就常常跟着赤焰军离开金陵,那时候总是萧景琰巴巴地等着他回来。后来……如今看来,后来那十多年也是萧景琰在等着他。再后来梅长苏再次奔赴北境战场那一次,依旧是萧景琰一个人,又把他等回来了。   所以萧景琰其实早就习惯了。如今算是尘埃落定,眼看着也无甚风波,再没了什么苦痛挣扎,因此霓凰调侃起来全无顾忌,边说还边带点嘲笑的意思看向萧景琰。   哪料萧景琰全无被戳中痛处的窘迫,反倒是大大落落地笑出声。   “那你可就错了,从前小殊也是乖乖等过我的。”   “哦?”霓凰这倒觉得奇了,“林殊哥哥能乖乖等你?我看不然吧?当年林殊哥哥和你那脾气,换做是别人我还信,这要等的是你的话还不把你皮剥了?”   萧景琰继续笑:“剥了我的皮倒还真不至于,小殊当年皮是皮一些,可还是相当识大体的,不会为了这点小事剥我的皮的。”   霓凰眼波一转,就听出萧景琰这话里另一层意思——剥皮是不至于,但恐怕那时候也没有让萧景琰多好过吧?   聂铎听他们的闲聊,念及当年林少帅同萧景琰在一起时的模样,也觉着陛下这话大概说浅了一层,估摸着少帅少说也让当年的陛下吃了点瘪。林少帅可是个在聂真第一天到赤焰军时就敢震断自己的剑挑衅人家的主,对陌生人都敢给下马威,更遑论同他最亲近又是同龄的萧景琰?   萧景琰还是笑得呵呵的,看着聂铎二人的表情,也知他们明白了。当下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左右都是林殊的熟人,就着这话题聊下去也没什么关碍。   霓凰可求之不得,眨眨眼就要萧景琰说明白。搞得萧景琰有些无可奈何,这都是这么大的姑娘的娘了,转眼还如同他们小时候似的。   话说回到十几年前,萧景琰同林殊刚刚互通心意还没多久,赤焰军也回京还没多久,萧景琰就被当时在位的梁帝扔到了与金陵相隔千里的蔚州去办点差事。   实际上这回的差事不算麻烦,无非就是当初萧景琰去处理的那一场兵祸的后续,萧景琰要再去稍加安抚,定一定人心,约莫也用不了多少时日就能回京。   临行之时林殊去城门口送萧景琰,顺手还把自己个儿从小用惯的宝剑交给萧景琰:“暂时借你用用,可别丢了。”   “好说。”   “算着日子,早些回来,别误了我的生辰。”   那是他们互通心意过后的第一个生辰,自然非同一般。萧景琰了然于心,骑在马上低下身子拍拍林殊的肩膀:“放心吧,肯定误不了。”   “那行,我可在金陵等着你啊,要是真误了我肯定跟你没完。”   “离你生辰还有一个月,我此去最多二十天,怎会来不及?”   “哎那行,我可记住了啊?”   “回来给你带生辰贺礼,你就好好等着吧。”   萧景琰那话说得自信无比,还朝马下的林殊扬扬下巴。林殊对他冷笑一声,拍拍马屁股道:“到了地方给我写信,安心去做事。”   事实上就连林殊自己也觉着这一番折腾不了多久,该回来他自然也就回来了,多说不过一个月。就是林殊有点儿舍不得,故而缠着萧景琰说了好一会儿话。萧景琰哪有不懂的道理?就是他自己也不舍得,顺着林殊的话聊了许久,也没多少想先走的意思。知道的人还道他们还挺情深义重,不知道的人只觉得这两个小公子也太不知分寸了些,这都该是出发时间了还拖着不走。   直到萧景琰那些个副手催了,他才只好满面不高兴地同林殊作别。   “等着我回来。”   “我生辰之前,过时不候。”   林殊索性摆摆手,朝着渐渐远去的萧景琰喊了这么一句。   古语就有言,所谓小别胜新婚,这话放在当时的萧景琰和林殊身上一点儿问题也没有。感情最深重的时候,谁都恨不得随时随地都能黏在一块儿。   从前萧景琰和林殊本就是再好不过的朋友,萧景琰又有了自己的府邸,再没了什么来自于父母的约束。时不时的萧景琰去赤焰帅府借住几日,或是林殊到靖王府小住几天也很容易。虽然前些日子被萧景禹明里暗里敲打过几次,不过进了自己的府邸关上门之后也就没了顾忌。旁人眼里他们本就是好友,亲密一点也少有会多想的。   萧景宁都觉得奇了,说两位兄长这也形影不离十多年了,如今还是一点都不腻,反而更加变本加厉,都不会嫌烦的吗?   萧景琰对此倒没说什么,就林殊跟没了脸皮似的:“等日后你有了倾慕的人,就能明白了。”   在很久以后的后来的萧景宁倒确实是有了倾慕的人,也同萧景琰与林殊对彼此一样对那个人喜欢到心尖上,可惜终于是身不由己,还是只能背负着万千责任远嫁他乡。婚典时梅长苏的身份还未暴露,婚典前夕萧景宁问过萧景琰,说他们都是不能同挚爱相守的可怜人,要如何才能放下这些恼人的感情。那会儿萧景琰看着院落里的树许久,最终不明不白地丢给萧景宁一句“故人笑比中庭树,一日秋风一日疏。”也不知道萧景宁是听懂了未,最后萧景宁也只能深深叹一口气,把眼泪全藏回眼眶里,乖乖回了梁宫里自己的寝殿。   再后来梅长苏拖着病骨重回金陵,萧景琰忽然想起当初小妹妹的话,既觉得庆幸又觉得怜悯。送到萧景宁那处的书信里没敢说得多详细,只轻描淡写地告诉景宁他的故人已经回来了,望切切珍重。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早些时候萧景宁还不太能深刻理解所谓“有倾慕的人”是怎样的感觉,只当就是和七皇兄跟林殊哥一样,时时刻刻都要在一起也不嫌烦,一时不见总是想念得紧。   例如现在。   自打萧景琰走后林殊就有些烦躁,黎崇老先生教他功课时都不太能静得下心来,精神头也不太好。萧景禹一看就了然,私下里跟林殊说过几次,但都没什么太大效果。   “你不是说你生辰时景琰就该回来了,那也不到一月时间,你且耐心等等他又如何?”   林殊闷闷点头,心说他又怎会不知道,可实在是耐不下心来。   萧景禹也没办法,感情发展到了如斯地步,旁人一两句话能劝得住才是奇事。   早年间通信十分不便,最快的也不过就是飞鸽传书。可一只鸽子又能带得了多少文字心情?大篇大篇的想念之意全得寄托在整封的书信中,但等驿马到了,萧景琰早该回来了。   连书信都没有,这叫林殊怎么可能不心烦。   这些时候林殊连宫里也懒得去了,成天除了去黎崇先生的功课,就是一个人窝在赤焰帅府练习剑法射术,这些日子,整个赤焰帅府的靶子都换了好几拨,比往常换得还勤些。要么就蹲在房里翻阅之前萧景琰写过来的信件,从头到尾从尾到头,翻来覆去读过百八十遍,就当是萧景琰面对面同他说话了。   萧景琰写信也写得一本正经,措辞还光拣正式的用,什么「近屡奉笺,至感厚谊深情」,什么「转托文墨,寄通别意」,什么「空凭鸿雁之传,伫望白云之信」,跟他说话一样严肃得很。可惜到底还是书不成字,纸短情长。   林殊一个人在金陵城中堪堪等了二十多天,本已经超过了萧景琰走之前所说的二十天之限,但距林殊的生辰还有好几日,林殊就是再着急,也不好现在就失了耐心,依旧按下性子数生辰的日子。   但凡事总有意外。   林家公子的生辰自然是马虎不得,早早就做了不少准备,近几日赤焰帅府都极是热闹,里里外外筹备的人手络绎不绝。还没到正式日子就已经热闹成这样,到了正式日子则更不必说。   只不过正主最近却不怎么高兴,成天板着脸,十分不悦的样子。只因他倒数到第二天的时候,萧景琰的信就从蔚州过来了。   说是因为有事耽搁了,恐怕是没法赶回去给他过生辰了。   信件用的是加急快马,却也花了十多天才到,因而这信是十几天前就写下寄出的。那时候就定下了不能及时回来,可见不是什么临时决定的事情。早早那时候就晓得回不来,说明萧景琰大概还真没抱着早点处理完事情尽快回来的打算,实在是气人。林殊自打收到信就不高兴到极点,直接把信件甩到角落里头再也懒得搭理。   不回则不回吧,随那萧景琰去。   连带着萧景琰随信附上的红色丝线绕成的剑穗也一块丢在房间角落里去了。   萧景琰再能回京,已是林殊生辰的五天以后。   自知这回是办了坏事,萧景琰向皇帝复过旨就匆忙赶往赤焰帅府。甚至林殊的脾气,只怕这回不同他打上一场是罢休不得,或说是被他打上一顿。萧景琰进府前把佩剑交给副官,交代副官直接回府,晚间他会自己回去的。   罢了就直接走进帅府,帅府的人自然也不会拦他,让他极为顺利地一路走到林殊所居的别院。   刚踏进院子,一道极为凌厉的剑光就贴着身划过来了。   萧景琰早已察觉到熟悉的剑意,忙后仰身子避过这一招。但林殊哪里会给他机会反应,还未等萧景琰站稳身子,第二招迅速接着第一招送到萧景琰身前。萧景琰慌忙运功躲闪,理亏又不敢还手,只能专心闪避防守林殊的剑招。林殊的剑法迅疾快速是出了名的,发招中也不失稳准,刻意只避过了萧景琰的要害处,却同样刻意地让他吃了好一番苦头。   “小殊!”萧景琰长途跋涉风尘仆仆,本就有些疲累,如今被林殊折腾了这么好一会儿,早就累得不行,忙开口叫他,“是我不好,我自当慢慢向你赔罪,今日先这么罢了可好。”   林殊手底下还是未有任何留情的意思,依旧该怎么出招就怎么出招,除了有一招眼看着差点切到萧景琰的脖颈,林殊才稍稍放缓了剑势,其余招式还是半点情面都不留。倒还像不当萧景琰是他倾心相许的爱人,反而当成个犯了错的下属。   可不就是犯了错的吗?   这会儿要是有军棍,恐怕林殊也能毫不留情地让萧景琰挨上几棍子。   只不过林殊已经发觉萧景琰躲闪的身形渐渐迟缓下来,心思一转也晓得了缘由,手底下的剑招自然也就跟着放缓了速度,就怕萧景琰哪一下躲闪不及真被他伤了。既然食言了,教训是得好好教训,也不能真让他受伤。   萧景琰躲闪了几下也感觉到林殊剑招的速度比之之前变慢了不少,明白他是晓得自己累了,当下灵机一动,故意地放慢了自己的速度,果不其然见林殊的剑势也愈发平缓。   就这么你来我往又过了几招,林殊失了兴趣,干脆直接把剑甩在旁边,冷冷道:“得了,你也别装了。”   说起来也很有意思,萧景琰这人一辈子诚实耿直还最讨厌耍心眼,落在林殊手上却自然而然就耍起心眼来,搞得心眼的祖宗林小公子都拿他没辙。   萧景琰赶紧帮他把剑捡起来,赔着笑道:“这一番是我不好,我不该食言,但确实是没有办法了,我想尽办法也不得提前回来,这才……”   林殊瞥他一眼:“十几天前就知道会赶不回来,十几天还不够你处理完事情?不是说这次的事情不算麻烦吗?你走之前我就告诉过你该怎么办方为上策,怎么的不照着做?”   “事情本身的确不算麻烦,但蔚州的太守是个麻烦人,简简单单一件事拖到前两日方才完结,中间又横生了不少枝节。他一个劲地找借口生事,处理起来甚为不易。你还记得我府里那个叫列战英的孩子吗?我本觉得他虽年少,却机灵稳重,特地带着去了。这一回那个蔚州太守可把他气得够呛,我倒还成了安慰他的那一个了。”   萧景琰说的是实情,却换来林殊的一声冷哼:“萧景琰,我同你说过多少次?遇事要学着动脑筋,该变通的时候就得变通。那蔚州太守给你找麻烦事,你就不会化繁为简么?我还就不信了,他区区一个地方太守有多大能耐,能把你一个皇子拖到现在?”   萧景琰抿抿嘴:“你说的是,这回确实是我愚钝了。若换做是你,定然会想到好办法,必不至于如此的。”   说罢了还揽过林殊的肩膀,继续赔礼道:“今日我当真是累得没力气了,改日你要是还想对招,我肯定奉陪到底。咱们就去我府里的演武场,想怎么打就怎么打。今日你且先消消气,咱们慢慢再算账可好。”   林殊倒是还有火气了,看着萧景琰这一副棉花似的样子也发不出来了,唯有瞪他几眼别无他法。剑是没得舞了,骂也无甚趣味,林殊就着萧景琰揽住他的动作把人往屋里带。   “我看你今日劳累,特地给你做了道汤,这会儿在我房间里温着呢,靖王殿下赏脸尝尝?”   萧景琰喜形于色:“那当然好,我还没尝过小殊你的手艺呢。”   林殊冷笑:“我的手艺轻易不示人,还怕你消受不起。”   “哎此言差矣,旁的人不好说,我一定消受得起。”   萧景琰随林殊进屋就看见温在桌上的汤盆,上头还有锅盖覆着,气味倒是挺香,萧景琰一闻就食指大动。   却不料揭开锅盖就见下头一小盆黑乎乎的汤。   “这是我昨日刚去孤山上打来的野鸡崽。野鸡最是温补,崽子肉也嫩,想来慰劳你这一番跋涉辛苦最合适不过。怎么样靖王殿下,尝尝?”   萧景琰偏头看了一眼林殊,见后者抱着臂盯着他瞧,心知这事儿是躲不过了。林殊体贴地给他递上调羹,摆明了一副他不喝不准走的模样。   野鸡确实补身体,崽子也确实肉嫩,可这没拔毛的鸡就不一样了。   黑乎乎的野鸡毛被汤锅里高温一炖,大部分都脱离了皮肉,一团一团的飘在面上,厚厚一层把下头的汤和肉都盖得严严实实。看上去有些……令人作呕。   林殊还在一旁补充道:“这整只鸡我洗了好几遍了,脏东西都洗干净了才入锅的,靖王殿下不必有所顾虑,放心喝就是。”   这真是让人啼笑皆非了,萧景琰一面觉着有些委屈,一面又觉着着实好笑——这说什么好?   好在林殊也不是成心要跟萧景琰过不去,见他硬着头皮喝了一口就难耐地吐了舌头,终于打算放过他。   “让你学着动脑筋就要学着动脑筋,别总指望着我。这次还是小事,倘若日后有什么大事,我没法在你身边帮衬着,你自己一个人这样固执不知变通,吃了亏怎么办?这回一个小小的太守都敢找麻烦,那以后更大的官呢?”   “是,日后我定会注意。只是……”萧景琰看着林殊的眼睛,“日后倘若我遇上了更大的麻烦,你必然会在我身边帮衬着我的。”   林殊随意笑笑,把之前扔在角落里的剑穗拿出来:“帮我挂在剑上?”   “好说。”萧景琰也笑出来,“这东西是我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叫做‘相思扣’,我一见就想起你来了。当你今年的生辰贺礼,够不够格?”   “相思扣……”林殊笑着重复一遍,“勉勉强强罢了。”   话到此处就告一段落,说着说着萧景琰也忍不住笑得更开怀:“那碗鸡毛汤的滋味当真是永生难忘。”   聂铎也笑:“到底是少帅啊,陛下也治不住他。”   霓凰拍拍聂铎的手:“谁还能治得住林殊哥哥?当年训陛下都这般不留情面,更遑论旁人了?”   萧景琰举起茶杯喝了一口:“他说得也不错,我那时……是不知变通了些,倒没料及后来没有他的日子了……”   言到此间伤感处,三个人都沉寂了些许时候。末了还是萧景琰又开了话题:“但我说的也没错。我遇上了夺嫡这样的麻烦,可不就是他一直在身边帮衬着吗……”   霓凰与聂铎闻言对视一眼,不怎么高明地转了话题:“那林殊哥哥是下个月回来吗?”   “是啊,我允他回去同江左盟中人过中秋。他也许多年未曾在盟中过过中秋了,也该回去一趟了。当年他盟中那些人一直陪在他身边扶助着,我也十分感谢。”   霓凰抿嘴微笑:“那我和聂铎这趟回来得正好合适了?林殊哥哥不在陛下身边,换我们是不够分量的,不过有总比没有好。”   “哪里的话?你们能回来,我可高兴得很啊。”   霓凰又看了一眼聂铎,才对萧景琰回话道:“那霓凰趁现在提一个不情之请,陛下能答应吗?”   “你说。”   “倒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往江左盟,林殊哥哥那里送点中秋贺礼。”   “什么?”萧景琰疑惑地看过去,只见霓凰笑得意味深长。   到中秋当日,远在江左的梅长苏受到一锅鸡毛汤时才哑然失笑。   送汤来的人说是陛下亲赐的中秋菜式,算是恩典。   听闻霓凰最近回了金陵,也不晓得是往宫里带去了什么奇怪的风气,连带着萧景琰也调皮成这样了。   梅长苏捏着月饼苦笑两声,瞧着黑乎乎的鸡毛汤,同萧景琰当初一样的哭笑不得。   ——看来归期该定了。   「野鸡崽子汤:取山中野鸡幼崽,入锅精烹细炖,待肉质软烂即可。汤鲜肉嫩,入口回甜。有温补养生之效。入锅前切记拔毛。」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雅尼萨】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